《九首歌》盛夏蝉

3、酒歌

　　马佳提着在爆肚冯打包的两大盒爆肚，悠哉游哉地去瞧郑龙在地安门外头刚安的家。这小子回京以来一直在浪味仙睡沙发，这会儿好不容易住下来，准备叫上哥几个晚上一起去他家里搅和一顿火锅，也算是庆祝他正式在北京落脚了。

　　说是家，其实是郑龙租了个大车库。
　　这块儿离南锣鼓巷近，晚上吃了，穿双趿拉板儿就能遛弯遛过去。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方砖厂的炸酱面，姚记的炒肝儿，护国寺的豌豆黄跟奶油炸糕都坐落在附近，郑龙穿着他的摇粒绒睡裤出门就能吃着。
　　这么一想，他也算是实现了人生一些小小的追求。

　　“哎哟我去，牛逼哎！”
　　马佳一走进去就傻了眼儿——郑龙在四面墙上都装上隔音材料，直接把车库改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排练房。地上躺着几个大马勺，更绝的是他在墙上挂的那排吉他，从ESP到握威应有尽有，凑近了看还有一把绝版fender克莱普顿签名款。

　　“您这个真绝。”马佳同志眼睛都看直了，自打进门，眼珠子就没从墙上下来过。
　　“还行吧。”郑龙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别人夸自己老婆好看总归是高兴的，更别说他把这一墙心肝宝贝从纽约运回北京，运费加起来都能在雄安买套房。
　　“我还给你置了套Sonor，来看看。”

　　马佳把爆肚往大马勺上一放，走向角落那套德产Sonor亮黑色架子鼓，眼眶猛地一酸——这小子分明就是要回到7年前。那时他们虽然用着最次的设备，却一起写最动听的歌，度过最快乐的日子。他一进来就明白，郑龙想做什么。
　　他踌躇了一下，把一些溜到嘴边的话又给吞回去了。

　　没多久，王兴开着车过来，带了三箱青岛和两瓶茅台，一双狐狸眼笑得鸡贼：“哥哥今天请你们喝点儿好的。”
　　“哟，兴哥！”马佳赶紧凑上前去，接过青岛往里搬，一边搬一边碎嘴子：“我可跟你说啊，咱可都是21世纪好市民，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今儿不喝酒这条路我先给您堵死喽，我看您今晚就只有搁龙哥这儿将就一晚。”

　　王兴还没来得及跟马佳贫，走近一看郑龙的小车库，立马虎躯一震：“啧，你小子搁这儿整了一乌托邦呢？”
　　郑龙接着谦虚：“嗐，我这就小儿科，哪儿有兴哥那儿设备好。”
　　王兴挪着步子环顾四周，心想就你这一墙吉他就能买下我那小酒吧了，他倒要看看这骆驼还要怎么装。
　　“行，那郑老板打算让哥几个晚上搁哪儿吃饭啊？”

　　这问题刚一问出口，王兴和马佳就都注意到了郑龙突然收住的嘴角。1米87的大男孩站在他装修了快俩月的精装修车库中央，有些羞赧地开口。
　　“那什么……我忘了买桌子，锅和电磁炉。”

　　与此同时，川子带着一个好看的洋妞走进来，姑娘提了一袋子火锅底料，川子手上是两大包新鲜蔬菜和牛羊肉。
　　“哇龙哥，您这儿太厉害了吧？我菜放哪儿呢？”

　　此刻王兴和马佳投向郑龙的眼神，基本上和看常年坐在福盛胡同口的那个左手六右手七，说半句话就得掉一溜哈喇子的小儿麻痹没什么区别，充满了悲悯与同情。

　　郑龙尴尬一笑：“哈哈，那……要么你们再叫个哥们儿来，让他来的路上带一下？”

　　于是一个小时后，那日苏提着电磁炉和锅出现在了郑龙家门口，看着5个人围坐在郑龙贡献出来当桌子的键盘琴箱边，守着一桌子切好的蔬菜和肥牛肥羊边吞口水边等锅的奇异场景，使了好些劲儿才压下自己上翘的嘴角。

　　郑龙掐了一把马佳的大腿，笑得咬牙切齿：“你们叫他干啥？”
　　“今天苏苏不值班，我不能叫他了？是谁搞了这一屋子有的没的的乐器连锅都不买的？”王兴给了郑龙一个脑嘣儿，转过去笑着招呼那日苏：“进来坐苏苏，真让你见笑了，哥这朋友这儿不太合适。”
　　郑龙自知理亏，忍了忍暴脾气，倒是没还嘴。

　　一直到晚上9点，大伙儿终于吃上了冒着热气儿的晚餐。羊肉一下锅，卷着火锅底料的香气直往众人鼻子里蹿，无比热辣又兹拉着油腥，进了口，就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的美味。

　　众人一人一瓶青岛，找不着开瓶器就用郑龙的琴箱边儿来磕，也不管郑龙一边佯怒一边强调这琴箱也得2000块。
　　在喝上第一口青岛的时候，郑龙久久没能说出话。很多的情绪涌上来，他想着远在青岛的妈妈，明明就在跟前却连见一眼都难的爸爸，飞去了天边外的飞飞，自己那7年荒诞的留美生涯，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恋情，还有从今往后的路。

　　“干杯！”郑龙举着酒瓶大喊，像是要把这些年的郁结一起喊出来，好像这样做，那些破事儿就能从他脑子里永久格式化一样。
　　他看见那日苏注视着他，和一年前在伍德斯托克一模一样，没有一丝躲闪和羞赧地注视着他，眼神清澈又神秘，那像是一种带着性暗示的崇拜，又像是充满神性的慈爱，郑云龙又是一阵恍惚。
　　那日苏也举起酒杯大喊：“干杯！”

　　酒过三巡，马佳凑过去跟川子八卦他的外国女朋友，川子红着脸介绍说她叫安妮，只是一起玩的朋友。王兴在一边听得起劲儿，又一茬没一茬地在一旁起哄。
　　而那日苏更多的时候还是看着自己。

　　郑龙脑子有些晕，他站起身来，拿过常用的那把芬达，弹一些练过上千编的riff，从metallica弹到iron maiden，又弹夜愿。于是马佳也起了劲儿，一溜烟跑去他的Sonor面前，跟郑龙合起来。
　　时隔7年，两人仍然合拍，他们甚至连眼神都不需要，鼓和吉他就这么合在一起，旋律如同激流一样涌出。
　　川子哪里又坐得住呢？他拿起郑龙的贝斯，那些根音与马佳的底鼓牢牢合在一起，每一个切分和空拍，在3个人手中都那样理所应当。

　　郑龙好快乐，他快乐得有些上头了。
　　那日苏也喝醉了。他看见那日苏晕晕倒倒地走向他的车库里藏马头琴的那个角落——他从一进来就望向那里，自己的秘密暴露了。不，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他。

　　他又想，那日苏与一年前确实有些不一样了。那些听到音乐时从心底涌出的快乐消失在他的眼尾，那双好看的眼睛本就像个黑洞，如今那些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又扩大了，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吞噬进去。
　　他总是温和有礼，对每一个人投去微笑，总是把很多事情照顾得妥适。说是酒保，那日苏简直把自己当□□使，每回郑龙去浪味仙都能见那日苏忙里忙外，从调音到布线，没有他不会的。
　　但那种春风般的妥适与伍德斯托克的他不一样，郑龙想，那时他还像个孩子，那时他真正地快乐。

　　看见那日苏拿着马头琴走过来时，惊讶的人还有王兴。
　　“苏苏？”
　　那日苏给了王兴一个安抚的微笑，盘腿坐在地上，拉出一段旋律来——是蒙古人喝酒时必唱的《酒歌》。郑龙突然福至心灵，在马头琴琴声中加进一段吉他旋律，跟着川子和马佳也跟了上来。一开始稍有些磕绊，但过了几个小节，四个人越奏越合拍。

　　那日苏跟着唱了起来。
　　郑龙又一次被那日苏所撼动，他一开口，郑龙就觉得自己在草原上，在喝那碗浓烈香醇的马奶酒，在奔腾而壮阔的群马中策马扬鞭。他没想到，一个这样瘦的身体里能发出这么辽阔又不羁的声音，整个车库的空气都活泼而快乐了起来。
　　他看向那双眼睛，那双黑洞一样的眼睛终于有了些生气。那一瞬间他想，他对那日苏的喜欢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此刻好像有一种很神奇的东西降临在他们之间，他们望向彼此，又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纽带。

　　坐在一旁的王兴和安妮也举着酒瓶跳起来，他们都在那个晚上，被匆匆席卷进浪潮一样的快乐里。

　　一曲终了，王兴激动地上前与他们拥抱，他有些语无伦次：“这是最好的东西，这一定会大火！民乐和金属的结合，太棒了，太酷了！我爱你们，小伙子们，哪吒乐队复活了！”
　　那时他们都有些想哭，那些生活里的屁事全部靠边站，他们的世界只有音乐。
　　一行人又喝起酒来，最后大家都醉得走不动路了，七零八落地散在郑龙的地毯上。

　　在醉死过去前的最后一刻，郑龙望向那日苏。他也笑着，笑着躺在地上，看着房顶，眼角的纹路明明是向上翘起的，晶莹的泪水却向下流进他的黑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