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首歌》盛夏蝉

2、命运

　　“然后呢？你俩就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男上加男，天地同春了？”
　　“打住……没搞成。”
　　“啊？？？”

　　郑龙提着一瓶二锅头坐在南锣鼓巷方家胡同“浪味仙”livehouse门口的马路牙子边上，想起那日苏那张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脸，把口感带着毛边儿的国产土味烈酒咕嘟咕嘟往下灌，裹挟着那段邂逅一起从嗓子眼烧到胃里。

　　“人是一直男，钢铁直。被我这么结结实实啃一口，没一把火把我点了就谢天谢地，还干柴烈火呢。”
　　“哈哈哈哈哈……”马佳作为本次乌龙事件始作俑者的发小，对此投去了没有一丝同情的嘲笑，“哎哟乐死我了，合着您一厢情愿呢？”
　　郑龙把二锅头举起来，作势要往马佳身上泼，佯怒道：“再乐，再乐我一把火点了你你信不信？”
　　马佳同志好汉不吃眼前亏，蹭地站起来溜去俩人对面的大槐树下，整个人乐得上气不接下气：“哎哟龙哥……哈哈哈哈哈，我今儿可就指着你乐了。”

　　“乐啥呢乐成这样？”浪味仙“背后的男人”王兴王老板从胡同口拐了个弯姗姗来迟，手上溜了只通体亮黑的八哥，明明是个东北老爷们儿，养八哥盘核桃，往那儿一坐就是北京瘫，不开口基本就是个北京人样子。
　　“哟，龙儿回来了？”王老板一对小眼睛在看到郑龙时明显放大不少。

　　“兴哥。”郑龙从马路牙子边上站起来，给了王兴一个拥抱，“嗯，回了。”过了会儿，他又补充道：“不走了。”

　　时隔7年，郑龙再次走在首都机场大厅里时，其实没什么实感。直到出租师傅操了一口京片子问他“您到哪儿”的时候才热泪盈了眶，使劲吸了鼻子才没出了丑——哪怕他其实不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王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马佳顺好笑岔的气儿又从槐树底下蹦跶到郑龙身边，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啊？不走啦？你去美利坚一去就是7年，终于要回来跟咱哥几个一块儿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了？”
　　“马佳同志，怎么听你这语气，好像巴不得我这辈子别回来似的呢？”郑龙掏出一包大前门，敲出一根来点上，又分给王兴马佳。
　　马佳笑得狗腿：“没有，说正经的，弟弟不是想你嘛。”
　　“我毕业了都，还去干嘛？再者说了，我是真稀罕咱这儿的煎饼果子炸酱面，那万宝路抽来抽去，就是没有大前门得劲儿。”
　　“嚯，可乐牛排汉堡包您吃不惯，非要回来喝豆汁儿？”
　　“啊，我乐意。”

　　王兴搂上两个小子的肩，乐呵呵地把人往里请：“行了别贫了，既然今天龙儿回来了，咱就好好给人接个风。”

　　浪味仙儿还是7年前的那个样子，王兴直接把两人领到后台的乐队休息室，漆得朱红的墙面上满是大大小小乐队的签名，有名或无名都被岁月一视同仁，拉不住缰绳地斑驳着。
　　郑龙的眼睛自打进门以来，就黏在靠左边那面墙上寻找着，王兴见了笑着走过来。

　　“这儿呢。”王老板指了指角落里已经有些模糊的一小排字，“我这休息室的墙如今乱成这样，就是你们几个小子起的头。”

　　“哪吒乐队志性嚣张
　　2005．03.10”

　　马佳凑过来蹲着，指尖摸过那排字，架不住还是有些唏嘘：“咱那会儿真挺狂。”
　　“可不是嘛，”王兴站在一边笑着，“四个臭小子毛都没长齐，1万多的大音响就敢用来垫脚。”
　　“那不是兴哥您惯着我们嘛！”马佳又往休息室的大沙发上一瘫：“要不是您，咱那会儿都没地儿排练去，更别说演出了。”
　　“要是飞飞还好好的……”王兴刚说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来，又止住了话头。

　　郑龙也用指尖摸了摸那排字，旋即站起来。
　　王兴看向他，7年前站在他面前红着眼眶求他帮忙的男孩蹿了个头，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过去总被他们嘲笑像骆驼的夸张五官经历了整个青春期的整合重组变得凌厉，从前情绪总是外放的暴躁男孩收敛了不少，已经是个男人的样子了。

　　“要是飞飞还好好的，说不定咱已经在工体开过演唱会了，是吧马佳？”郑龙见马佳的表情和王兴一样有些无措，又安慰两人道：“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啥不能提的？咱啥时候约上川子去给飞飞扫个墓吧。”

　　飞飞。
　　郑龙每次念起这个名字来时，都觉得心里有块儿东西跟着一起飞了起来。那时他爹妈刚离婚，他跟着他爸从青岛前往北京，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飞飞。
　　同桌的少年白净又纨绔，给他分享爱国者MP3的另一边耳机，分享自己胳膊上偷偷扎的纹身，分享下课时偷偷买的第一根烟，分享黑暗的浪味仙儿角落里属于少年的第一个吻。当他们凑齐4个人说要组乐队时，两人望进彼此的眼睛，一样的肆意飞扬地笑着。

　　那张飞扬起来的不羁笑脸在被确诊淋巴癌后也不曾消退半分。
　　飞飞总说他是哪吒。他说闹不了东海，也要闹得后海起万丈巨浪；他说他这一生虽没有乾坤圈与混天绫，有了自己却也算是与世无双；他唯一一次哭，是说他多遗恨，哪怕是削筋断骨，也还不了父母半分恩情，他多想自己真的是哪吒。

　　彼时刚刚情窦初开的郑龙几乎是疯了。
　　得知飞飞得病的时候，从来都是“老子最大”的男孩第一次求人，求王兴让他们在浪味仙儿演出；在飞飞的癌细胞扩散到脊柱时，他哭着下跪求他爸帮飞飞转院，顺便出了柜；到那个男孩最终还是飞走后，郑龙把自己锁了2个星期，直到他爹强制性送他上飞机赴美。

　　但那个名字终究成为过去了。
　　四个人站在八宝山公墓的半山腰，给飞飞点他最爱的大前门。
　　“飞飞，我们来看你了。”王晰倒是先红了眼眶，在墓碑边放上一张痛仰的碟，“你最爱的痛仰来咱们浪味仙儿演了好几次，我跟高虎聊天的时候还跟他说你。你看你，走那么早，不然早见着了。”

　　郑龙在一旁举着花，看王兴，马佳和川子都红了眼，一时有些无措。这时最难过的好像应该是自己，但他竟有一种置身事外的错觉——仿佛那段回忆压根儿不属于自己，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这方小小的土地里睡着的，也不是他曾经热烈亲吻过的人，而是某个第三人称。
　　他把花轻轻放在墓碑旁，又拢了拢，心下又莫名地升起羡慕的情绪——飞飞或许是真的自由了，他只是快乐的飞走，把悲伤都留给了想念着他的人。
　　“何飞飞……”他好像想要说些什么，站在那里和自己的嘴皮作对，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王兴拍了拍他的肩。
　　“走了。”

　　晚上正巧二手玫瑰来浪味仙演出，4人扫完墓，商量着又回了南锣鼓巷，去到黑芝麻胡同吃杂酱面和炸灌肠。郑龙吸溜着想了7年的味道，差点要把刚刚没落下的金豆子挤出来。

　　“我说龙儿，你不至于吧？”川子看着郑龙跟八百年没吃过饭的样子，活活给乐得放了筷子欣赏。
　　马佳在一旁边吃炸灌肠边打趣：“这人就跟那从来没吃过咱中国菜的老外一样一样的。”说着他像模像样的竖起大拇指：“歪瑞雇的！也不知道歪瑞是谁，是吧龙儿？哈哈哈……”

　　郑龙倒也不生气，看着好久没聚的兄弟还跟从前一样说学逗唱样样行，嘴里荡漾着只有在老北京胡同里才能吃到的大葱炸酱面，他现在特满足，满足得只能傻乐。
　　王兴一看，行吧，这小子一点儿没变，还是那只骆驼。

　　“老板，大份炸酱面打包，谢谢~”
　　一阵熟悉的嗓音忽然蹿进郑龙的耳朵，他把几乎埋进碗里的脸拔出来，没太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背对着大门儿的座位在这一刻不太友好，不过他也懒得转头。
　　直到那声音的主人站在他背后。

　　“诶，兴哥！你们也跟这儿吃饭呢？”
　　郑龙转过头去，看见一件橙色的T恤衫和一头依然利落的黑色短发，又转回来捂了捂脸。

　　……
　　行吧。

　　那日苏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打招呼时翘起来的嘴角瞬间垮下，充满异域风情的眼睛里闪过惊愕，耳朵倒是红了一大半，整个人石化当场。
　　王晰一双狐狸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接着就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哟，你们认识？”
　　俩人异口同声：“不认识。”

　　“噗。”王老板一个没忍住笑出声，随即拖凳子过来又招呼那日苏坐在郑云龙边上，“来来苏苏，别拘束，这都是你兴哥的老朋友。我给你介绍啊，这是马佳，打鼓的，你俩应该见过的？这是川子，贝斯手，这是郑龙，吉他手。你们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吧？”

　　“嗯，我87年的，那日苏。跟兴哥这儿做酒保混口饭吃，叫我苏苏就行~”
　　郑龙斜睨着眼看这人在众人面前卖乖，心下甚是不爽，也不知道一年前在伍德斯托克偷他烟抽那小子是谁。转眼又一想，不对啊，酒保？他还以为这人也是个富得流油的内蒙古土豪，不然怎么跑老美的音乐节上浪？

　　揣着一肚子问题，郑龙这后半顿饭吃得十分不爽，并把之全部归因于那日苏，这小子笑得越甜，郑龙就越觉得一把火憋在肚子里没处发泄。偏偏他跟王兴关系还不错的样子，那日苏提着打包的杂酱面跟他们一道回了浪味仙儿。

　　于是郑龙一整晚基本没听进去二手玫瑰在台上唱了些啥，哪怕梁龙只穿个裤衩子露着大腿，姚澜把一手吉他solo弹出了花。
　　他时不时又瞄一眼吧台，那日苏穿着小马甲熟练地摇晃Shaker，手指都能翻出花来。郑龙无法控制地想起那日苏指尖的那块拨片，又跟自己说，打住，他是直男。

　　这时马佳突然凑过来，一对小眼睛睁得溜圆，不知道的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我靠，龙哥，苏苏不会就是你在伍德斯托克强吻的那个直男吧？”

　　与此同时，梁龙在台上唱起——
　　“哎呀我说命运呀~”

　　郑龙再次按压睛明穴，可能，这他妈的，就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