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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离魂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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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回长安城时已是三更天了,坊门外各路街使轮番巡着夜,坊门里更夫漫不经心地敲着更鼓。崔三竟头一次觉着,这长安城如亲切温暖,叫人一刻也离不得。
她徘徊在一处十字街口,也不知是在哪一处里坊,只见周遭屋舍低矮、商肆稀疏,只街口一座角楼临街高耸,这,约摸是在城南吧。她琢磨着应先找到朱雀大街,定了方位才好寻回去的路。
便在此时,一驾车马疾驰而来,车架虽小,做工却很是精致。崔三下意识地跟了过去,进了巷弄尤是七弯八拐的,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窄门前停下。驾车的只一名小厮,但见他身形矫健,举手投足颇有行伍间风范,近处看,竟生得浓眉阔脸、气宇不凡。小厮上前扣了扣门,便回身上了马车,半天扶出一病歪歪的公子。那公子穿着厚重的墨色大氅,风帽戴得严实,遮了大半张脸只露了半截削尖下巴,身形在小厮身边一衬,显得格外瘦弱。
迎出来的是个半老的仆妇,穿戴严整,行止间礼仪很是周正。那公子主仆二人便跟在她身后往里走,三人也并不说话,只那公子间或咳上两声。小厮神情肃穆非常,余光四下里打量,满是戒备,倒像是来闯龙潭虎穴的。这阵势瞧着倒不像是贵公子来幽会佳人,崔三很是纳罕,便想随他们一行看个究竟。
歪歪曲曲地过了好几进院子,来到一处花木扶疏的院落,院里许多奇花异草崔三皆是从未见过,隆冬时节恁地茂盛。再往前见着一堵高墙,沿着墙根走了百来步,便有一扇小小的月门,仆妇向公子伏身行礼又转而向小厮示意,小厮有些愤然,公子原搭着他的手重重一拍,而后向仆妇点头致歉。
公子松开扶着小厮的手,踉跄了两步。此时,自月门里出来了个年轻婢女,做势要扶公子,那公子倒是很有骨气地摆了摆手,坚持将那虚浮的步伐走出了些许魏晋风姿。那仆妇也没跟进去,静静地候在门口,那小厮便低头敛下不满站到另一边。
看到此处,崔三更是兴致盎然,浑忘了要回家寻法子安自己的魂魄。月门里头又是一园子的花木,比刚才那园子又大了许多。崔三原就听说城南地价低廉,瞧这阔气的园子,想来是不假的。公子跟着前头的婢女分花拂柳地在园子里穿行许久,便在疑心他快要撑不住时,到了一间屋舍前。
婢女开了门,公子独自走了进去。一进去便是一条狭长的走道,也没点灯,只尽头有微弱光亮。公子扶着墙,到了尽头左手边又是一扇门,门帘十分别致,上头缀着水晶珠子和各式各样的铃铛,透过门帘倒能将屋里瞧个大概,屋里昏暗,不见有人,屋正中置一条长案,上头摆着一枚硕大的珠子,荧荧地泛着月白色光芒,这还是崔三头一回瞧着这么大的夜明珠,心叹还是不若烛火光亮。公子径自撩了帘子走进去,叮咚叮咚的响声绵绵不绝。
崔三便觉轰然一震,心道不好。在这里那魂魄游走的法门毫无用处,她竟是动弹不得了。她进来时跟得紧,此时便顺势落在了公子的肩上,环顾这房间里的陈设,她已是痛悔不及,这墙上挂的,柜中摆的,形形色色张牙舞爪的这些物件,便是她平日里见识再浅薄也识得这都是些法器,收魂摄魄用的。长案后头是一架山水浮雕实木屏风,此时屏风后头一个苍老的女声道,“自坐下吧,不必拘谨!”
公子寻着个坐塌,正要坐下又往橱柜走了去,崔三只见,一柜子玲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心道这老妇人倒是富有的紧。
“真人近来倒是寻着了不少宝贝!”这公子的声音竟如此年轻。
“小郎君记性倒好,若有相中的送你便是!”真人呵呵一笑,倒是爽朗。
“真人说笑了,某实不敢僭越。”公子此话说得虔诚。
真人自屏风后出来,崔三心下虽有所准备,仍是惊了半晌。她身材颀长步履丝毫不见老态,一身普通苍灰色道袍,被她衬得很显贵气,一头白发用一顶青玉冠束着,洁白如雪,中间竟无一丝黑发,面上戴着青铜面具,近处看才知道那是石青色饕餮纹缂丝软甲,一看便是千金难求的。如此形貌哪里能沾得人间烟火,活脱脱一天上谪仙呐。大约也只颈间的纹路能看出她是上了些年纪的。
崔三觉得这两人相见的情形再离奇不过,一个戴着面具,一个遮着风帽,不知为什么都不想真面目示人。她此时极想见见这公子的相貌,后悔刚才在外头时太遵着人间的礼仪伦常,没有钻到那风帽里看个究竟。
真人一记凌厉目光抛向小公子,一番话又叫崔三一阵惊怕:“今夜小郎君身上阴气重,看着有些不妥。”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已好了,想来已无大碍。”
“像是外头沾上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不过也不打紧,它应是无心害你的。”崔三疑心这白发真人已将自己看穿,恨不能即刻逃窜,只不知被什么道法镇住了。
真人引公子坐下,也不再说话,自顾燃起了线香。小公子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檀木盒子,推到真人跟前。打开盒子,里头只一卷信笺,真人就着暗沉沉的珠光看了许久。半晌,收起信笺道,“殿下行事果决,吾等必全力辅佐!”
小公子点点头,又道,“殿下吩咐,这信读完应当毁去。”
“殿下手书原恐不敬,既已相嘱,自当销毁。” 真人郑重答道,当即又取了一只香炉将信笺细细焚烧。
待确认一卷书信都化作了粉灰细末后,小公子才满意地点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缎面小盒,打开后请真人过目,里头是一枚白玉小印,刻的是什么崔三还没来得及瞧清楚。白发真人似乎颇感意外,欲起身长揖。小公子将盒子盖上,又放回袖中,上前阻道,“真人勿急!”复又请真人坐下。
“今日殿下原命某前来将此物付与真人,只是,有一事某尚存疑惑,万望真人赐教!”
“郎君但言!”
“真人一人,是否可代绝刃一门决断?”
“自然。”
“某听说,上推三代,门主皆出自武氏嫡系。不知真人入道前名讳?”
“小郎君年少英才,难怪受殿下重用!”
“真人切莫折煞晚辈,某只是做个传话的,自是殿下明察秋毫!”
“殿下英明。”
“真人切莫怪罪,说来是某的不是了。真人以门中机要托付,殿下自是没有不信的道理。某是个年轻没见过世面的,因一腔忠心得殿下器重,将如此大事交于我办。某自接此重任实在惴惴不安,深恐辜负殿下信任。如今局势危急,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某深恐因办事不力叫殿下凭空忧心。望前辈怜某年轻愚昧,莫怪某多此一举!”
“说来也是不巧,宗主大病尚未痊愈,是以门中大小事务皆由老身代劳。”
“幸得真人提醒,险些忘了大事,殿下原叮嘱我细问宗主病情,回头便往太医属寻那专长的太医为宗主诊断。前日里听人说道,宗主这一病竟有大半年了,虽说皇家的这些寻常医师许是比不上贵门派的神医,但如今这正当四下寻医,多听听各医家言路。真人不忙推辞,殿下听闻此事亦是忧心忡忡,如今也是自己人了,尽些心力于殿下本心、于人情事理都是应该的,没来由叫旁人编排殿下苛待下属不是?”
饶是戴着面具,崔三也猜得出这真人的面色必定难看。
真人轻叹一声,作揖道,“殿下关怀吾等感激涕零,也是承殿下福泽,宗主病情已有转机,刚巧前几日寻得了对症的良药,如今已然见好。只是到底未尝痊愈又恐殿下忧心,是以未曾告知,到底是老身思虑欠妥,劳殿下费心了。”
“如此。”小公子了然一笑,“听闻宗主亦在此处宅邸养病?”
“正是。”
“那正好,劳烦真人带路引见。”小公子笑得开怀。
“此时?”连腔调都变了。
“原是我听闻得见宗主太过激动,竟一刻也等不得了,呵呵,如今夜深是有些不妥,呵呵,不如明日一早我再来登门拜访?”
“小郎君……”
“明白明白,我又唐突了!宗主久病之人,早起必然受累。如此,那便定在午后吧,想来宗主彼时定然起身了。”说完躬身一揖,显得十足诚意。
真人也未见恼怒,笑着应下了。
崔三对这位小公子很是欣赏,恨不能引以为知己,细想想自己往日行事,到底拘泥脸面又不够圆滑,活该总是吃亏。正应当学学这手法,赶明儿回去把家里那些横行的气得肝颤儿。想到自己多半是没有“明儿”了,不免有些遗憾。
这真人不愧是个谪仙般的人物,极有雅量。这厢又邀小公子坐下,边烹茶边与他闲话,言语间尽显对后辈的欣赏与关怀。
正谈笑间,外头一阵喧哗,继而便有打斗声,未几打斗渐止,婢女扬声呼救,竟是被人治住了。白发真人放下手中碗盏,提了一柄拂尘便往外走。小公子没多想,也跟着出去了。崔三倒是一震,惊觉逃跑的时机来了。待小公子“带”着崔三来到院中,崔三便不再想逃跑的事了。院中“来客”她是认识的,且与她关系匪浅——晏十三娘,此人是祖父的表妹也是祖母密友,祖父临终时说绝境中可以依仗的人,三年前她得臆症时,便是跟着十三娘去了云荫观里调养的,顺道又拜了她做师父,学了几下拳脚。
“是你?”白发真人与十三娘倒是认识的。
十三娘随手便将婢女放开,白发真人焦急地唤了声,“阿茫?”婢女没回过神来有些愣忡,白发真人上前查看,见并未受伤,态度便缓和了些,转头问十三娘所为何事。
“十万火急,现下请你同我去救人。”
“何人?”
“兴宁坊崔家。”
“谁?”
“长房三姑娘。”
救她?家中已经发现了?师父不是在山上吗,来得这般快?
“她?难怪你如此上心。”白发真人若有所思,“这个时辰,还有得救?”
崔三彻底懵了,这人知道她也就罢了,竟还知道她没救了!十三娘倒是看不出惊讶,轻声道,“只还剩一口气没咽下。”
“哦?”倒像是有些讶异,转而便又笑了,“怎知我会救她?”
十三娘没再答话,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抬手悬于白发真人眼前。真人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目光闪了又闪,黑暗中灼灼似燃着火星。
这扇形玉佩白玉雕成,中间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瑞兽,边上镂刻祥云纹,倒不是这玉成色雕工有多难得,只这款式新奇,坊间并不多见罢了。待崔三看清这玉佩,也是又惊又奇。她想起三年前那个惊险的晚上,想起在千钧一发之际拉她上马的少年。获救后她哭闹不止,少年哄着她让她别哭,她从少年身上扯下一块赤色玉佩,她边哭边说这只凤凰好漂亮,他说这是家传的,小妹妹,抱歉这个不能给你。回家后她大病一场,都说她得了癔症,记忆里连那个少年的样貌都模糊了,唯独记得那一枚玉佩,扇形,镂空的云纹,浴火而生的凤凰鸟,殷红如血,很美很美。
很快,崔三发现暗自激动的不止她自己。自玉佩拿出来的那一刻,这小公子便浑身抖得厉害,朝着那个方向动也不动。崔三因先前受外力制约此时还在恢复,游走起来还不大灵便,是以还停在他肩上,此刻正听得到他血液奔涌,心跳如雷。这玉佩,来头不小?
崔三这厢还走着神,那边白发真人已对十三娘出了狠招。十三娘避过凌空袭来的拂尘,连退几步,便将玉佩收起,抽出佩剑同她搏杀。十三娘剑式凌厉,十数招内已渐渐压制对手,十三娘原不想过多纠缠,身形倏变,使出一记杀招,剑光一闪,眼看便抵白发真人颈间。那真人倒避也不避,似料定十三娘不会下手。
崔三只见白发真人袖间光芒一闪,将数支梅花针扣于指间,那针光泽诡异,定是剧毒无比。崔三大急,只恨不能出声相告。眼见梅花针便要出手,师父还浑然未觉,崔三不知哪来的神力,化作一股煞气便往白发真人脸面上扑过去。原以为也同先前一样,碰不得生人分毫,却不想那真人倒像是凭空里受了一击重击,一个踉跄,毒针提前出手,失了准头和力道,便叫十三娘轻松挡了出去。
白发真人一连退却十多步,因阿茫过来相扶,好容易将身形稳住。捂住心口吐了一口鲜血,这才缓过神来。十三娘正待动作,只见白发真人目光闪烁、惊疑不定,四下环顾打量,突然出口呵道:“何方妖孽!”
崔三但觉不妙,便要离去,却不知为何又是困于原地难动分毫了。白发真人忽然将阿茫腰间一管紫竹笛抽出,衣袖抚拭,便横于唇畔吹奏起来。最初几节众人并未察觉不妥,只觉得这曲调婉转低回,诡异非常。
又是一串叫人心悸的颤音,崔三隐隐察觉远处天际有些不同寻常的嘈杂。高音再起时,乌泱泱一群飞鸟从天而降,在院落里横冲直撞,疯魔一般。墨氅小公子早已不复来时的病态,一柄三尺乌铁短剑在手,周身戒备了起来。只见百来只乌鸦在园子里飞窜啼鸣、四下逡巡,找什么人索命一般,所过之处一片花木狼藉。十三娘与真人原为旧识,很知道她那些家传术法的厉害,此次却全然不知她意欲何为,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退守一旁静观其变。
乌鸦来时,崔三忽有了大限将至的预感。说来可笑,她不是早已“过去”了吗,充其量没死透而已,如今不过一团子气焰儿凝聚成的魂魄而已,乌鸦一遍一遍从这气焰上传过,羽如锋刃、喙如弯刀,似要将她撕裂消解。那厢笛声忽而转得沉郁低缓,乌鸦还是铺天盖地,不曾丝毫停歇,崔三那点子神识已变得越发模糊了,墨氅公子那小厮像是被困在了林子里,中气十足地唤着公子,一声一声渐渐渺远了,鸦啼声也慢慢沉寂,唯幽幽一缕笛音引她归于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