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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离魂 (三) ...

  •   庆熙堂东边是崔家二郎君的懿正轩,中间一条巷子通着后花园。因长安的地皮着实紧俏,贴着庆熙堂东墙又加盖了一排偏房,供家中的仆妇居住。各院的心腹嬷嬷、贴身婢女大都是住在各内院的门房里的,此处住的多半是粗使婆子或是外院的杂役。
      因这条路有些逼仄,府中少有人走,又加之懿正轩里松柏茂盛,白日遮阳暗夜栖鸦的,崔三总觉得此处阴森森的,甚是可怖,平日里是宁肯绕路也不打此处走的。风打着旋儿又在此间停住了,依着枯藤遍布的墙根飘来荡去却也格外悠然,全无怖惧之感,只觉得自处甚可流连,崔三想,这背阴幽暗之处果然是鬼魅栖息的福地,可见阴阳两道确实殊途。
      巷子里时有人声传来,哀哀切切、断断续续,细听之下竟是市井泼皮般的咒骂,大多不堪入耳也不甚明白,只依稀听得些“小贱蹄子”、“浮浪破落户”、“断子绝孙的赔钱货”……这说话的竟是张嬷嬷,那这骂的大约便是她了。
      张嬷嬷的屋子处在巷子中间,只两个人住着,却比前面几间大通铺都还宽敞些。同屋的是六姑娘房里专做浆洗的冯婆子,平日里是个老实不过的,难得与张嬷嬷处得来。因日间劳累,张嬷嬷回来时冯婆子已经睡下了。张嬷嬷被挠了手爪心里憋屈,偏要将人家拉起来听自己抱怨,便是黑灯瞎火的压低了嗓子好一通控诉,冯婆子虽困倦也打着精神在讲到要紧处哼哼几声。便快要撑不住时,张嬷嬷那厢已将那市井的腌臢话问候了个便,待冯婆子醒了醒神听得其中厉害,不由得吓出了半身冷汗。
      “老姐姐快住口吧!咒骂主家是要被拖到衙门打板子的,这要叫人听去了可怎生了得?”
      “怕什么!大半夜的,早歇下了!”到底将嗓子又压了压。
      “老姐姐,三姑娘到底是主家贵女,你这样见天胡吣怕是要惹出祸端的。再说她半大点儿的孩子,你同她计较个什么劲?”
      “她那人见人厌狗见狗嫌的,我自打到她身边从没讨得半分好处,还见天操心受累、担惊受怕的,到头来还受她打骂,从前日子再苦也没有这般折辱人的!”
      “姐姐且宽心吧,三姑娘也是渐渐大了,慢慢就知事了。你是从小跟在她身前的嬷嬷,身份自不一般,日后她若是嫁得高门,姐姐少不得也跟去当个后宅总管。”
      “我呸!就她还嫁得高门,若不是崔家还有些底子,田舍汉都未必瞧得上她!”
      “你怎又……”
      “怕什么?你就那针尖大的胆量?她做得我还说不得了?你不在跟前不知道这三姑娘的厉害,这冤家怕不是地狱里的小鬼托生的,整日里都是些挫磨人的法子,有几回被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来竟还编排成我的不是。冯家妹子,这两年你也是眼见着的,我这头发都愁白了,这日子当真是难熬啊,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冯婆子听着不妥,却也觉得这三姑娘近身嬷嬷这差事着实难当,便道:“若不然,姐姐去回了太太,便说年岁大了当不住这差事,换个轻省些的活儿吧。”
      “哪这么容易?先头那些没当住差的,不是发卖了,便是赶回崔家祖籍的大祠堂里做苦役去了。我老婆子孤身一人去哪儿倒是都一样,待我垂儿戍边回来寻不见我可怎生是好?”
      “是呀,待你家郎君回来日子定然就好了,你且再忍忍。许是你太重规矩,三姑娘才跟你对着来,往后不如尽宽泛点,她自然不用拿你出气。倒是常听夫人屋里的荀娘子说,三姑娘在各家太太姑娘中间很得人缘,与那几个年岁相当的世家姑娘相处也很是亲密得宜,可见她本性也是个亲和的,只不过这两年家中管教的太狠,这才生了忤逆的心思。”
      “呵,那老虔婆的话你也能信?” 张嬷嬷颇是不屑,继而压低了声儿道,“你道与她亲密的都是哪家的?范家的那个任性疯癫,整日里闹得她府上鸡飞狗跳的,也是个出了名的闯祸精;公主府上的那个郑家大姑娘更是个了不得的,一贯专横跋扈,连宋王家的钦宁县主都叫她打花了脸,管束起下人来那手段更是狠辣,前一阵子她替着公主管着家,公主府的家奴活活被打死的前后总有五六个了;卢家的表姑娘原道是个好的,看着和和气气细声细语的,谁知内里最是圆滑奸诈,面子上做着好人背后却捅你刀子,她那继母吃了她多少暗亏,三天两头抱着幼子回娘家哭,有一回她到我们府上来,见我出错也不加提醒,边同我客套周旋边把话尽套了去,转头便告到了夫人跟前,那一回足足削了我三个月月钱,差点儿没将我赶出府去。下回若是这几个来,你可千万别往跟前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这富贵人家的姑娘竟都这般不好伺候?难得咱家六姑娘还是个好性子。”
      “她才多大?时日还早着呢,且等这瞧吧!”
      “姐姐这看人也是顶挑剔的,这满长安的闺秀怕是没人入得了你的眼吧?”
      “咱家大姑娘便不错,温柔娴静不说,待人也是宽和大气,她屋里的嬷嬷丫头三天两头便得着赏钱。”
      “她屋里的可都是二房夫人自陈家带来的陪嫁,咱们这些肖想不来的。我还是洗我的衣裳吧,倒是你,把三姑娘哄好了,日后那也是不可限量的。”
      “她是个靠不住的,”张嬷嬷黑暗中隐秘一笑,挪到冯婆子近前低声道,“这事我只同你说,到叫你知道那是个什么货色。年前六姑娘病着,吃了汤药总也不好,夫人便请了冠仙真人来家里,咳——就是那黄仙姑,替宫里娘娘瞧好了病,皇家钦赐的道号——这真人掐指一算,原来是有人克着了六姑娘。没错,就是怀忧阁那位,待真人将那位的生辰八字细细一推,便说那是个极其凶煞的命格,克父克母克全家,如若活到出嫁,以后到了夫家轻则门庭衰败,重则家破人亡。夫人当时就急了问可有破解之法,真人便不答话,半晌道,‘天道使然非人力可为,此女年后便起下一柱大运,此运险峻异常,凶亡之象大显,十年内难逃破局之数。’”
      “啥?”
      “就是说这三姑娘活不过几年了。到底是亲生的,夫人也顾不上全家被克了,便又问若是能过得这十年,是否得以否极泰来。真人便又看下一柱大运,偏得又是千难万险,后面的再看下去虽是好转却也是坎坎坷坷七灾八难的,约是到了那四五十岁才得个平顺。这也就是一个说头,我听那真人的意思是摊上了这么个命格,便是神仙转世也捱不到终老的,后来她与夫人又低声说些私密话,我在隔间里便听不大清了。”
      “这般大事怎生能叫你听了去?”冯婆子到底有点不肯信。
      “我那日吃错了东西,像是中了毒,去夫人屋里传话时正巧晕了过去。她们将我安置在隔间里,寻了个丫头去外头请医师来看,那丫头是个怠慢惫懒的,去了大半日也不见回来,倒是我自个醒了,见也没人,索性就眯了会儿。年前事忙,真人来时,几个大丫头清人守门,倒是像把我忘了。待那真人走了,我又睡上了快一个时辰,才敢起来叫人。这些日子,我打量咱这三姑娘,着实不是个长命之相,枯瘦枯瘦的,全身上下一把骨头。偏得还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折腾我们下人,也折腾她自己不是。我今日见她印堂发黑、眼目涣散,便知那冠清真人绝非虚言,佐不过也就这一两年光景罢了。”
      “阿弥陀佛,这些话你莫再讲了,我今日就只当没听见。”冯婆子躺下翻了个身,做势睡去了。
      “呸,就是个怕事的!”
      外头风声又起,东头树上的鸦雀便扑腾了起来,有几声叫的分外凄厉。张嬷嬷打了个冷颤,赶紧摸回床榻去了。

      崔三没有气愤,突然觉得做个孤魂野鬼的也颇为得趣,不仅天地之间畅通来去,还见得了人前人后这许多副面孔,日久天长下去,总也窥得破里里外外的九曲心肠了,定是很长见识的。
      长风穿巷而过,尽头便是后花园了。说是后花园,也不过是方寸的园子,栽得花木数畦,摆得山石几块,修得亭台一座,便也勉强称得上园林,算是应了个景。地方受限,自然也修不了池塘水榭,便在院子正中摆下了五口大缸,养些水草鱼龟。长安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普通仕宦人家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了,不好跟骊山那些依山傍水的大宅子比。
      今夜这园子倒显得分外诡秘,隐隐闻得啼哭之声,那山石背后恍惚有微弱火光。崔三初时还觉惊怕,继而想到如今自己已是一介游魂,便是遇着同道,上前打个招呼也算礼数。待趋到近处,却是个活生生的小丫头,小小的一只缩在山石中间,这会子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个火盆像是在烧——纸钱。崔三倒是认得,她是二房太太身边的二等丫头——秋蝉,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也是个常被嬷嬷娘子们管教、训斥的。这小丫头性子憨直活泼与她房里的琉璃、紫苑她们几个倒是合得来的。
      “青涟姐姐,对不起,你待我这样好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青涟不就是那个大年初一病死的那个丫鬟吗?这是有内情啊,打从一开始这事就透着蹊跷,只是叫二房婶娘生生压住了,二房这一屋也是水深。
      “你一心为着他,便是为他而死也不后悔吗?当日他也在场的,连救你都顾不上,便只一心往外面跑。如今他那个心上人也死了,连他也是快不成了,姐姐,你高兴吗?”
      内宅里这些个“不可言说”的,也就大差不差这么几个模子。崔三虽年幼,却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爱好,平日得闲了最爱偷听奴婢们嚼个舌、说个嘴。闲言碎语也是真真假假,她倒是还用心推敲真伪,少不得还找几个小丫头去探听或是想法子求证,一来二去的,对这其中的道道倒是颇为明了。早前便有下人在传,二房有意提拔青涟做大哥哥通房。听秋蝉这般言语,崔三倒也猜出了个大概。二婶娘一出手果然狠辣,只是大哥哥向来待她不错,年前舞剑还舞的生龙活虎,便这几日就不行了吗?
      如今倒犯不上她来替大哥哥难过,她好歹也算是走在了前头,说来崔家也是流年不利,才几天便接二连三的出事,怕不是冲撞了哪家神明?
      秋蝉还在絮絮地念叨着,说到伤心处便呜呜地哭上一会儿,身侧裹了好大的一包袱纸钱,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弄进来的。她应是怕招了巡夜人的眼,不敢将盆子里的纸烧得太旺,只一点一点地慢慢烧着,说一会儿话再落一会儿泪,将往日里受亡者的恩惠娓娓道来。崔三很是被这个知恩图报的小婢子打动,若是她往日里识得这些人的心地,是不是能待她们好一些,为她们做点什么呢?
      “……庄户上的老人说,到了那头也是要有银子傍身的,那些黑了心肠的连你的丧事都未办,听说一口薄皮棺材扔到了乱葬岗。青涟姐姐,今日是你头七,我只能在这偷偷替你烧些纸钱……姐姐,你便放心去吧,来生投个好人家……你那些积蓄我已经替你交给你阿爹了,你二妹哭得伤心极了,一直拉着我问你是如何去的……”
      倏忽疾风大起,盆里火势大盛。秋蝉一惊,忙用斗篷将火盆遮挡起来。

      崔三也跟着风翻起,过了一个又一个墙头,离崔宅越来越远。此番离去,之于这个家,之于此生种种,应是永诀了,崔三忽觉怅惘。此番何往又是全然不知,便是寂灭往生也总该有个章法,何去何从总该叫她知晓吧。不是说人死后是有鬼差接应的吗?不是说有黑白无常来勾死者魂魄吗?如今身死,方才醒悟这人世间关于冥界的传言是多么苍白,全然随心杜撰,无惧揭穿,横竖这世上无人真正死过。
      这夜,风从西北来,在长安城里长驱直入,她恍惚间穿过门楼、屋脊、长街、巷弄。这座城池全无白日里的升平景象,在这孤寒寂寞的暗夜里壮阔巍峨,让人心生敬畏。越过厚重城墙,便是东郊灞桥之畔,两岸烟柳如积,柳枝招展摇曳肆无忌惮,像是从地府里伸出的无数只手爪,如森然罗网,再不复往日风流无尽悱恻缠绵的模样。
      灞河之上,水汽氤氲波光泠泠,黑漆漆不见底,如同诡谲深渊。此处,风倒是缓了,崔三在颓败的风势里渐渐下沉,眼看便要落入水中。八水绕长安,水系相连波澜壮阔,一水脉脉,通向辽阔远方。一直往南,流到汴渠再流到江南运河,一路这样流下去便可到达岭南到达古州了吧?她这短短一生,最欢喜无忧的时光便是在岭南度过的吧?彼时全家流徙,五口人相依为命,祖父、父母、兄长用尽所有心力庇佑她成长,日子虽艰苦,却自在快活。即便后来,他们在岭南道上各处辗转,颠沛流离,亦从未丧失心中愿景。祖父始终牵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告诉她有生之涯应如何绚烂,生而为人当如何自强。她忽而怀念起岭南温热潮湿的风,怀念起苍茫暮色下的高高草垛,怀念起荒野茂林之中的茅草屋,如此想来,她便不惧这黑魆魆的阴森水域了,便堕入其中随水流一道回归岭南吧。
      可是,回不去了,有个声音告诉她回不去了!她的父母兄长都在长安呐,祖父的骸骨也已归葬长安少陵塬。即便她的魂魄回到了岭南,又当何所皈依?她的家人、她的根脉都在这里,她还能去往何处?当年身在岭南的他们,从未有一刻忘记归返长安,他们一遍一遍地告诫她不要忘记,亦告诫自己不要放弃。她的祖父殁在了岭南,她却来到了长安,这个在幼时故事里听过千万遍的地方,对于她竟是那样陌生。安逸奢华的京畿帝都,父母兄长都在重拾往日的生息,只有她无所适从、拘束得不似自己,有时即便笑着,亦并非真心欢喜。
      没有祖父的长安,她总是想起他,有时经一处地方或是偶然掀起车帘见着一个楼阁的名字,便想起祖父曾讲起过的此间旧事;读着怀忧阁里的书册,惊喜发现祖父留在空白处的笔迹,便犹如他又临身边;外出或宴请时,遇到些当年“故旧”,寒暄之际听对方谈起对祖父的缅怀敬仰,恍惚却又亲切。这里,也是祖父的长安。祖父常对她说,要活出自己的天地方不负此生,还说要坦荡于天地间不畏艰险,祖父的音容似乎就在眼前,她答应的事却一件都没有做好。她不想就这样随波逐流去往未知的远方,她要留在长安,至少要去趟少陵塬,去看看祖父的安息之地。
      心念一起,竟似凭空生出了气力,生生阻了下坠之势,而后便往堤岸那边飘去了。原来,这做鬼也是可以凭借心念自由来去的,老人们倒是不曾说错。
      崔三初为新鬼,乍然体味这游走的法门,摸索着便往南边少陵塬去了,不久便失了方向。这一路一个人也不曾遇着,连个灯火声息也没有。慌忙中竟来到了一片荒坟,初时她倒没觉得什么,如今身为鬼魅,想来也没什么可怕的。
      风飒飒而过,几声夜鸦凄鸣。崔三倒是没来由的一慌,细想想此处暗夜荒冢应是极鬼魅阴煞之地了,怎生连半个同类也没遇着?仿佛天地之间,只余她一缕生魂落了单。崔三越想越觉得不对,翻江倒海将读过的各路经书、传奇、话本子上的生死路数都细琢磨了一遍,越发觉得是自己死得仓促,定是漏了什么紧要环节,没死透也说不准。一番计较后,崔三决心返回怀忧阁,看看是否犹可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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