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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野兽和神灵 ...

  •   十二年前的江城,十六岁的她

      遇见那个灾星的前一天,班然然想

      初秋万里无云,燥热又烦闷的天气浇透了人们湿漉漉的灵魂

      只觉天地狭小,日子紧凑

      鸟巢挂在十六岁的班然然窗前树上,离人间两尺的树上

      她仿佛离人间八尺——

      “班康成!老娘凭什么听你的指挥,开学家长会而已,这个灾星死了都与我无关!”

      “你把我叫回来就为了这种破事儿?”

      有些话,就像鲜血淋住的木柴排成的漆黑树林,变成斜插在她身上的无数剪枝——被血浸透。

      但也只是以前罢了,班然然把窗帘合上,眼中似月窟大火熊熊,背负积水。

      “还要多久啊,我亲爱的爸妈,多久呢?”

      “再这样下去,然然有些不开心呢。”

      少女低头露出瘦弱的骨茬之伤,在永远堆积,厚重,脱皮的骨骼。她的嘴角呢喃着,带着浓重的腥味。

      “张秋然,你不要像个泼妇一样无理取闹,然然难道不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吗?”

      “你好意思说我,现在你知道装好人了?当初不知道是谁想打掉她!”

      厨房里面传来女人尖利的吼叫声,还有几句不甚清楚的男人低沉的怒骂。

      班然然盯着窗外凄凄切切宛如黑白照片的天空发愣,手指却动了动将耳机的音量调的更高。

      江城的秋季总是阴沉沉的,从淋淋漓漓一直下到淅淅沥沥,从江城北边一直蔓延到到南边的郊区,带着一股潮湿的粘腻的灰尘味从片头到片尾,从未间断。

      这十六年以来,班然然漠然的想着,十六年啊,该断的东西多少都断了,留下的早就被遗忘了。

      只有这雨从她出生起就像今天这般裹挟着一股寒流,从地底钻出来不可阻挡的在她的十六年里一直下着。

      年少时,这里是我的心

      奇迹般地万物生长

      后来,他们经过这里

      从此荒芜寸草不生

      所以,班然然听着外面的争吵声告诉自己,人总是要习惯的,就像这雨,你再恨,老天爷也能有法子让你习惯,把你冷到骨子里,你也就没办法挣扎了。

      张秋然在客厅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怨毒的盯着班康城:

      “你别拿这件事情匡我,十年都没管那个便宜货,你现在跟我说这些。”

      班康城看着面前这位刻薄的女人——他十六年的结发妻子,有些挫败的说道:

      “我只是想弥补然然……毕竟……当初……”

      “总归是我们对不起她……”

      “而且,让别人知道我们好几月都不来一次……”

      张秋然看着他虚伪的面具,毫不留情的拆穿他,细长尖锐的穿透了对方:

      “你要是真想当个好父亲,自己去不就行了吗?在这里何必惺惺作态……”

      “怎么?怕被外人知道?”

      说罢,她便提起包踩着高跟鞋哒哒哒的走了,关门时,她朝着班然然的卧室大声说了一句:

      “如果可以,我只想把她掐死在肚子里。”

      徒留班康城一人待在原地,眉心中拧结着深浊与苦痛,他不可微见的叹了口气,在满室的寂静中慢慢颓然下去。

      那些争吵,似鼓钹碎裂声,鼓瑟天地欲倾一方。

      她望向窗外楼下张秋然的背影,有些天真无邪的偏了偏头。

      “你们怎么就这样算了呢?说好的生生不息至死方休……”

      “大人果然只会骗人,不过——”班然然的话像叶中藏着的刀,叶片在尖锐中冒出来。

      少女莞尔一笑,七叶树下,八月之冬水,人间美色,不过如此。

      “女儿会帮你们遵守诺言的。”

      颅骨中有沉重的东西在流动

      “然然,你在屋里吗?爸爸进来了?”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班然然的思绪,还没等她回答,班康成便推门进来,他看着面前的女儿,不由的心虚起来,不敢直视少女清冷的目光。

      “然然,爸爸和张秋然……那个……你妈妈商量了一下。”

      班爸偷偷观察了下女儿的反应,发现对方无所谓的样子,便有些底气的说道:

      “咳……那个,爸爸和你妈妈都有事很忙,这次的入学报道和家长会就不去了,你跟班主任解释一下,老师不会说什么的。再说了,家长也不一定都有空……”

      “我知道了。”

      还没等班爸说完,班然然打断了他,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的问道:

      “您还有事吗?”

      班爸有些扯不开面子,尴尬的回到:

      “然然,爸妈只是吵架而已,我们还是很关心你的……”

      “爸爸,我知道您很忙,没关系的。”班然然把耳机取下来,瞳孔中满是理解与孺慕之情,盯着他。

      “您公司忙,我也不好打扰您。”

      眼中幽深之处却满是讥笑和嘲弄,她的父亲啊,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也没变——

      懦弱不堪,爱慕虚荣。

      不过嘛,班然然想,这并不妨碍她与对方上演这么多年的“父女情深”

      她看向班康城,像一只凝望月亮的野兽,只差把对方的骨头一寸一寸拆开,就等野兽的杂乱之翅成熟。

      班康城也不是不想好好对待他的女儿,只是一想到对方身体里流着张秋然的血,他无法不冷漠——

      他告诉自己,至少自己在物质上没有亏待班然然,他的父亲义务不算推脱,他有什么错呢?

      两人心思各异,一宵无言,一种万物生长下的鞭子和血液消隐在半尺厚的黄土中。

      泥沙相合,相安无事。

      片刻的沉默后,班父最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冰箱里面有饭菜,你自己热着吃,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

      “学校如果出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缺钱我会给你打在卡上的……”

      最后班康城也觉得难以忍受屋里的气氛,逃似的离开了。

      只是在他关门的时候,没有回头看见班然然放光的瞳仁,像一只死在沙漠中的枭鸟,死在洗过又洗的泪水中——

      “我当然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爸爸。”

      等着班康城和张秋然踏着脚踩进自己的枷锁

      水将合拢,河床枯竭。

      她白皙的手指在玻璃上画着一个长方体,开心的笑了:

      “女儿也不能为你们做什么,不如,以后的棺材就让然然来选吧!”

      “你们说,棺木是紫檀香木好呢,还是楠木呢?”

      冬月之水,匹匹白布,

      渡兮渡兮,拔木为棺。

      班然然锁上卧室门,夹断在关门声中,啪嗒一声,而后门内外都归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想起以前和外公外婆一起住的六年。

      即使是在虚假的欺骗中,自己就像个摔跤的小孩儿,有人在身边的时候,摔了跤就嚎啕大哭等著着他们抱着哄着,但是一旦他们不在了,也就只好自己爬起来了。

      人都是被境遇给逼出来的,一旦知道没了依靠,也就只能学着自己走了;

      一旦知道眼泪没什么用,慢慢的也就不哭了;这个时候再矫情,矫情给谁看啊。

      但是那个时候吧,班然然想,有人爱我,有人疼我。

      现在我觉得自己进化的挺好的,挺独立的,也没那么多公主病,居然没人爱也没人疼了。

      不过没关系了,鱼管中的火苗,熄灭在二十丈的桅杆上。

      褐色粗壮的花,死在暮色苍茫的水面

      这一座一三居室的公寓里只有墙壁上挂钟发出苟延残喘微弱的声响,指针滴滴答答的一直转动着。

      班然然躺在床上望着外壳已经生锈的挂钟,上面的漆印字样早就斑驳。

      她又想起许多年前,或许是六岁后前,或许是更早时间。

      班康城与张秋然便是一副怨怼的模样,他们将所有的精力耗费在针锋相对,互相折磨上,直至把本来破碎不堪的家庭分成三份。

      十六年前,班家与张家父母在这座小城里混出了些名堂,在旁人还在为着留在城市而辛苦奔波劳累的时候,这两家都有了几间铺子和数套公寓,公司也进入正轨。

      辛苦大半辈子的班爷爷不愿意将自己家产白白分给他人一半,威胁儿子与他门不当户不对的女朋友分手。

      班然然记得舅妈曾经这样说过:

      “你外公跟你爷爷都是一样的古板,一个觉得自家儿子不能被人白站便宜,一个觉得自家女儿是个赔钱货,早晚都得嫁人。这婚事变潦草订下。”

      他们听着双方父母的命令,结婚生子,维系着这段周围亲戚都认可的门当户对的婚姻。

      “不过嘛,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而且日子过的多了就习惯了,你看你爸妈现在不一样搭伙过日子嘛……”

      当时班然然在旁边附和,心里却了然,她爸妈为了面子一直在亲戚面前强撑着,旁人只以为两人脾气不好,偶尔拌嘴吵架。

      却不知道,从她读初中起,他们已经在外面各自买了房子,宁愿一个人过也不想两看相生厌。

      “对了,然然,这次回来看你外公,你爸妈怎么不回来,就你一个小孩子”

      班然然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模模糊糊的说道:

      “他们忙,公司有事。”

      “哦哦哦……这样啊……也是,你爸妈这几年两个人的生意都越做越大。”

      从初中开始,班然然终于结束了从她记事开始争吵不堪的生活,他的父母刚搬进这里,又匆匆各自搬出去,留她一个人在诺大的公寓。

      不过,她想,寄宿制学校,一周也就回来两天,无所谓了。

      班然然一直不懂相互欺骗的两人,好像却又令人惊奇的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两人对对方的欺骗似的,将所有接口与推诿安在她的头上。

      他们不想在亲人面前撕破脸,于是便用着为孩子好的借口一直撕扯了十多年,可若是他开口,这一切又变成他们大人的事。

      这种在她面前不加掩饰的憎恶与不甘就像是大人生存法则里面必备的豁达,比比皆是。

      她就像个哑巴一般,在这种不被人期待和自我厌弃中,俞发沉默。

      何筱的电话还没有打过来。

      班然然从床头柜上摸出手机,不小心将上面的台历碰倒,班然然弯下身捡起来,看着上面有些被涂抹掉的日期,愣了愣神。

      原来都已经三个月了,上一次他们来已经过去九十多天了。

      每一次他们来,自己便划掉一天,提醒自己有些惨烈不可遗忘,可是现在已经都快忘了这个习惯,班然然心想。

      橘黄色的台灯下,台历上九月四日的格子慢慢被黑色马克笔抹去印记。

      “这是最后一次了。”班然然告诉自己,眼中满是疮疤与隐忍掩藏。

      “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会忘了,不需要了……”

      想罢,班然然变将台历放进第二格的抽屉里,第二格充满灰尘杂物的抽屉。

      班然然盯着手机通讯录已经两个小时了,手机终于响了。

      “喂?班班,你睡了吗?”电话那边传来何筱欢快的声音。

      “还没呢。”班然然侧身动了动僵硬的脖子。

      “后天报名,咱两要不一起去,我爸来接你不过我东西有点多,你可能要等一下。”

      她字斟句酌的问对方,“不会麻烦你们吧?”

      何筱一听就从电脑椅子上跳起来,有些不容置辩:

      “班班,你在想什么呢?我们之间不叫互相麻烦,叫理所当然。”

      班然然掌握着精细的分寸感,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眼中卷起迷雾,癫狂而激动。

      “那你要一直一直,这样理所当然下去啊……何筱。”

      十六岁的班然然信以为真。并永远的记在了心上

      何筱有点听不清楚对方的话,凑近话筒问:

      “班班,什么?你说大声点!”

      “没事,麻烦何叔叔了。”班然然看着墙边自己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我东西没多少,很轻。”

      “哎呀,知道了!”

      “对了,班班,明天我们什么时候去学校啊?”

      “早上八点。”

      “班班,我们来这么早干什么?”何筱一头栽倒在床上,无语的望天,“能晚去一会儿是一会儿。”

      “去看书。”

      何筱把头偏了偏,自顾自的说道:

      “班班,你那么早去学校就是为了看书?”何筱表示不懂,

      “你听说了吗,我们好像要转来一位新同学?”

      班然然看着窗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何筱,你知道学校的清洁工李阿姨夫妇俩,为什么要在扫地的时候要用右手拿扫把然后把垃圾桶从学校北门运出去而不是从南门运出去?”

      “这……不知道……”何筱摇摇头。

      “因为他们把垃圾车停在北门。”班然然在床上一边翻着书,一边又问。

      “那你又知道为什么高老师每次宁愿把车停在垃圾车后面都不愿意停在学校停车场吗?”

      “可能高老师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何筱思索到。

      “那你知道高老师为什么开家长会一定要在会议室c210?”班然然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何筱被问懵了,“下面的同学你不要尝试转移话题。”

      “那最后一个问题”班然然把书合上,“高老师到底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我怎么知道,人家老师有……有什么……”何筱表示心里很慌。

      “上面的何筱同学请你也不要转移话题,这是你刚刚说的,狡辩无效。”

      “那你来说。”何筱盯着她,阴恻恻的说道,“班班,你最好不是在耍我。”

      “唉,你怎么还是不懂。”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

      “高老师喜欢睡懒觉,所以每次来学校停车场已经满了,他只能把车停在北门垃圾车后面。

      “但是今天他发现垃圾车竟然还没到,于是他猜想清洁工还没有把卫生处理好,现在教室肯定乱糟糟的,所以高老师选了暑假也会使用的c210交流会议室开家长会。

      “至于清洁工阿姨的车为什么还没来,高老师表示他也不清楚。”

      “所以何筱你懂了吗?为什么你回答不上我的问题?”班然然拿着书,蜷着腿看,开玩笑道“因为你没看书。”

      “你……你不还是在那里乱扯吗?哼!”何筱不服气的对着电话哼哼几声

      “可是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啊!”她无奈的回答。

      “第一,我们为什么这么早来,因为学校停车场只给老师用,迟了外面会堵车。”

      “第二,为什么我要看书,因为我懒得去教室。”

      “第三,为什么我们不去教室,因为现在提前去要打扫卫生。”

      “第四,连高老师都有不清楚的事情,所以我不知道有转来的新同学。”

      何筱想了想,发现还挺有道理的,“班班,虽然你为自己的懒找了这么借口,我只想问,高老师真的每天都因为睡懒觉把车停到垃圾车后面吗?”

      “高老师有没有睡懒觉我不知道。”班然然把枕头调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懒洋洋的说。

      “都说了,学校停车场专门给老师修的只准老师进入,所以你觉得呢?”

      “班——然——然,我就知道!!!”电话那边传来何筱暴躁的声音

      日后,你问人问题,她若答非所问,便已是答了,勿需再问,她想。

      “班班,好了早点睡,本来说好晚上八点给你打电话,结果差点忘了。”

      所以我等了三个小时,何筱

      等到浮屠入怀,等到原野下沉

      外面灯红酒绿一片繁华,不及此刻我耳朵中听见的太阳——

      “嗯,早点睡,猝死了你爸爸我还要给你收尸。”班然然轻笑一声

      “哼,拜拜,晚安。”何筱立马忿然挂断了电话。

      班然然望着窗外的夜景,想到了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

      “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野兽和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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