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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打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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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多风,每年七月起,前后少则四五次,多则十余次,九月方止。打风时,轻则折枝破瓦,猛则拔屋催城。阿洪一到门口就远远望见河上翻浪,一片比夜色还黑的云从海上压了过来。今日天黑的格外地早,原来竟是要打风的缘故。
沈容生在北方,但早有耳闻,这会真碰到了打风便如临大敌,赶紧和阿洪关门关窗。
“打风有什么怕的啊,”终于轮到陈雪传揶揄沈容一番,“你如今倒是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沈容见他安安稳稳地坐在椅上喝茶,想来他们这些安南本地人,早就对打风习惯了,便也不回嘴,坐回来喝口茶压压惊。
陈雪传念叨着,“今年倒是奇怪,之前几个月都没什么风浪,倒是十月打风了。”
阿洪去招呼顺哥勇哥把会贤楼上上下下的门窗都关了,熄了烛火,搬空院子里的杂物,各自回房去了。
陈雪传和沈容回了房,他坐在楼下的案台边梳头,沈容一直凑在窗边,听着渐渐响起的风声。他们的房间对着河,风声很劲,风从窗户的缝隙窜进来,把镜边的烛火袭得摇摇晃晃。
“你害怕了吗?”卸了簪的陈雪传散着一头发,举着烛火走到窗边。
“不曾。”
陈雪传披着一头鸦发,丝丝缕缕垂到手肘,如猫儿的毛一般细软。橘色的灯烛隐去了他的颧骨,投下白瓷珠帘摇晃的影,有些迷离的味道。烛烟散着茉莉油的香气,沈容原本是觉得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闻到熟悉的香气让他心安了不少,只剩下对打风隐隐的期待。
风声时起时歇,猛烈时如同长啸一般,从房瓦上盘旋而过,洒下一把骤雨。窗外偶尔有瓦罐碎裂的声音,也不知是自家还是别家的。
陈雪传多年不上楼上睡觉,这会打风了,也担心房顶会塌,便催着沈容赶快洗漱,两人一起在楼下挤着睡。
沈容让陈雪传睡里面,自去熄了灯摸上来,背对着陈雪传躺好。两人都没有过和他人同榻,各自刻意地摆好手脚,调整好呼吸。
陈雪传在黑暗中睁着眼,侧过头去看着沈容背面的轮廓,被窝里暖融融的,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在船里发现沈容的那个夜晚。
那夜,天上有澄明的月,河上泊着一艘古老的船,上天送来了一个人,此时在狂风骤雨中守在他的身边。
一夜里听风听雨,两人都没睡实,快到天亮了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陈雪传醒来的时候,发现风停了,房顶也没榻,但是沈容枕上空空的,不知道人去了哪。
他翻身下了床,推开窗,雨后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散了一室缱绻香气。街上已经有人走动,会铺看来无甚损坏。
他探头出去,忽见通财桥那边有两个人,好似阿洪和沈容。他们蹲在岸边,河里泊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小舟,好像还有个人,正趴在他们脚边,偶有过路的人也凑过来张望。
陈雪传赶紧束了发,披上件外衣跑了出去。
沈容远远见他从家门出来,便站起来迎他。他早上起身去漱口时见阿洪着急地跑进来,他听不懂阿洪说什么,便只好由着被他火急火燎地往外拉。一时匆忙连衣裳都顾不得换,穿了身短打出门。陈雪传一见到他,觉得他和平时不同,但也没看出来哪里不同,只是不由得一怔,随机便凑了过去,一起打量地上的人。
“少爷,这人许是出海撞到风了,被吹进了河口,飘到这儿来了。”阿洪抬眼看着那河岸边的破舟揣测道。
陈雪传看了看那舟,规格很小不像是海船,再看了看地上趴着的人,穿着一身被水泡污的绛锦,头上绑着髻,他伸手扶着那人的肩膀把他翻了过来。
“应该是高丽人吧,”沈容道,“他还有气。”
陈雪传看了看那人白皙的肤色,想来他确是高丽人无误了。
“来吧,咱们把他弄家去先。”陈雪传拍了怕阿洪的肩膀吩咐道。沈容和阿洪一头一尾地抬着那高丽人,由陈雪传领着往会贤楼走,过路的人和清早坐在门外喝茶的福建爷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进了家门,然后各忙各的事,只在心里琢磨着陈家少东又不知怎么地瞎折腾。
这高丽人约摸三十来岁,沈容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和阿洪一个少年,抬着一个壮年男人实在不轻松,日头一上来,走进家门时便已满头大汗。
“呀!这是怎么了?”
刚一进门便撞见了母亲和顺哥勇哥,她一早听见阿洪在院子里嚷嚷河边有个人,随后便发现沈容和陈雪传都出去了,刚想跟去探探,便见他们抬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回来了,着实一惊。
“高丽人,昨夜打风落水了。”阿洪简短地回应道,“顺哥、勇哥……快来帮把手。”
“小心!”顺哥从他手里接过,阿洪一脱手差点把人摔地上。
家里楼下没空房了,几番折腾,勇哥和顺哥才把高丽人放到了楼上的客房里。
“天哪,这可比掌柜的沉多了。”勇哥放下人便哀嚎道,后面刚走进客房的沈容和陈雪传听见了便没忍住笑了出来。
落水不是小病小灾,陈夫人吩咐阿洪去医馆请先生,然后自去后院叫发婶去煮粥。
陈雪传和沈容合力给那高丽人换了身干衣裳。随后,大夫背着药箱来了,探查了一番,开了些活络通气的药。
这人一时半会想来是醒不了,陈雪传一家人把他安顿好便下楼去该做甚做甚,沈容和他也终于想起来,回屋去楼上楼下更衣冠带一番。
一个下午也没什么生意,陈雪传领着顺哥回到那高丽人的船上,本想清点下他还剩下的东西,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这船大抵也废了,但也没出去扔,索性就替高丽人绑在在河岸上。
忙活了一阵,已是夕阳西下,沈容站在街口唤他们回家,手上还拎着些糕点。
如他所料,陈雪传见了,便兴奋地跳到他身边。
“见到吃得就这么高兴?”沈容挑眉看着他道。
和许多安南人一样,陈雪传嗜甜,是不是地总要差阿洪去安南本地人聚居的那片,买些甜米糕回来。自从沈容来了,这差事就变成他的了。
陈雪传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做声,任凭沈容揶揄。夕阳打在他脸上,染上了一层镀了金的红。
第二天早上,陈雪传和沈容端着食盘推门进去的时候,见那高丽人已经醒了,正穿着寝衣站在房中间,无措地望着窗外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