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兰陵大笑生

7、日本船

　　二人顺着人群走，一路连挤带推到了河边。
　　“这就是东瀛船啊……”
　　沈容只见那河边停着三艘船，说大也不大，连那艘载着他来的走私船都比不了。只是船身绘着彩漆，画出鲤鱼的鳞纹，十分华美精致。船板上盖着坡形的屋顶，好似载了一座水上木屋。
　　“是了，看见那船底了？”陈雪传凑近他指着那船道，“是方形的，不像福建船，尖的。”
　　沈容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熙熙攘攘地人群往前凑，翘首等待着那船挺稳。
　　船上慢悠悠地下来了几个人，穿着东瀛绸缎做的衣裳，见着岸上骤然欢呼起来的人群似乎并不意外。
　　“住店请往南国客栈，上房备齐了！”
　　“老爷，安南沉香采办，有软轿接送。”
　　“会铺姑娘，能饮能唱，老爷不如先来一观。”
　　“……”
　　沈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场面，华人、东瀛人、安南人，又是卖货又是揽客的，一个赛一个殷勤热情。那些东瀛来客倒是面不改色、目不斜视，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手上的行李并着赏钱扔给了一旁侯着的脚夫，随即被一众欢呼包围，简直被捧到了天上去。
　　阿洪跟着站在一旁茶铺的台阶上，看热闹看的乐此不彼。
　　“哎，”他用手肘碰了碰陈雪传，“你怎么不去拉客？”
　　本来顾着看热闹的陈雪传一听，皱了皱眉，“东瀛人，难伺候。”
　　沈容不置可否，继续张望着。
　　众人吵吵闹闹地，把那刚从船上下来的东瀛人团团围住，困在了岸边行走不得。
　　陈雪传忽见得有个华族打扮、身材略胖的人，手拉着前面一个东瀛人要往自己店里走。仔细一看，正是隔街玉华酒家的杜伯父。
　　便指给沈容道，“他们玉华酒家本来是做名贵珍鲜的酒家，听说总督大人都去光顾过，可是现在生意比一般的街头小馆还难做。”
　　沈容看那体型圆胖的杜老板，用广东方言哄着客人跟自己走，也不管客人听不听得懂，又要赔笑又怕客人被别家抢走，这会早就满头大汗了。
　　“客人来吧，东海珍鲜，今早刚出水。”
　　东瀛客人好像不感兴趣，摆了摆手，想要绕开杜老板。可杜老板去拉住了人家袖子不放。
　　这一番拉拉扯扯，东瀛人不耐烦了。那被杜老板拉着的人，忽然振臂一挥，用力甩开了他。
　　“不去中原人的地方，你们手脚不干净。”
　　一开口就是顺畅的汉话，说的比陈雪传都好了许多，像一盆冷水给杜老板从头泼到脚，叫他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对！莫去中原人的地方，来这里吧！”
　　“我们这有东瀛酒，好过中原酒许多！”
　　旁边的安南人和东瀛人都安耐不住了，把杜老板挤到一边，直奔着客人去了。
　　阿洪从茶铺的台阶上下来，小心翼翼地站在陈雪传身后，一语不发。
　　后头临街喝茶的老汉臭骂了一声，把竹椅上盘起腿，用裹着湖州口音的安南话嘟囔道，“娘的，早三十年，哪有他们倭国人嚣张的份？”
　　陈雪传撇了老汉一眼，与沈容各自都没说什么，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后，沈容先开了口。
　　“回家吧。”
　　“嗯。”
　　杜伯父早已不见了踪影，二人带着阿洪本想沿着河往会贤楼走，却见那个方向上的的街道都被人挤的满满当当，于是便绕到后街打算从后门进。
　　两人都不做声地走着，沈容忽然感觉到袖子一顿。
　　是陈雪传站在街上指着前边道，“我带你去过那书铺没？”
　　沈容看了许久才在榕树条间寻到一个窄窄门面，藏在了错落的屋檐下，被隔壁人家的廊柱遮了大半，隐约可见门前摆着的书堆。
　　沈容一笑，“走啊。”

　　陈雪传叫阿洪先行回去，二人一前一后地绕过门口的书堆方能进得去门。这门面虽小，但屋里还有一条楼梯，通到上头一层。
　　柜台里坐着个掌柜，穿着青布衫把卷而读，斯斯文文的好像中原的举子，见二人进来也不寒暄，只是与沈容打了照面时互相颔了颔首，便由着两人自己阅览。
　　安南潮湿多雨，这铺子的墙上都发了霉，小小的一方陋室间被书塞得满满当当。沈容抬头看着满目的书，见那书都是汉文书，从四书五经到传奇话本，无所不有，最多的便是《千字文》之类的启蒙书。
　　“你常来这里吗？”沈容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样，格外认真地一层层地看那些书目，问着旁白闲翻话本的陈雪传。
　　“偶尔”，陈雪传把手中的话本放回去，又抽出□□，“我就认识那么几个字，要那么多书也看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沈容用指头敲了敲他的脑袋。
　　陈雪传用书捂住头，嗔怪地看着沈容。安南人是不许碰头的，可若是沈容他倒也不气，只是他不太懂沈容在说什么，只觉得是揶揄他的。
　　沈容不看他，继续问道，“所以这里的书都是卖给华族的吗？”
　　“也不是吧，其实这里以前许多客人都是外族人，”陈雪传道，“他们到这里买汉文书学汉话。”
　　如今中原豪客不再，看这会铺人的情形，学汉文倒不如学点东瀛话来的有用，要这汉字书来也没用处了。
　　沈容了然，随手从墙上抽出一本书来翻阅。陈雪传在一旁垫着脚，凑过去看。
　　却见上面没几个他认得的字，不由得懊恼问道，“这是什么书啊，好些艰涩。”
　　沈容道，“这是《诗》，在中原做官都要熟读能诵的。”
　　“里面讲了什么？”陈雪传也见过安南的读书人整日摇头晃脑地诵读经典，却也不知书里讲了什么神奇的东西，非要翻来覆去地读。
　　“古代诗篇雅歌。”沈容翻着手上的书答道，那书已经有一半都发黄了，他翻到最后一页，只见封底上盖着印书坊的印——承晏六年琼海印馆，这已是十一年前的印本。
　　“可是做官念诗歌有什么用？”陈雪传一向知道中原人尊师重教，好学成风，却也不懂这些读书人都琢磨些什么。
　　“读书人都好风雅，总要懂些琴棋书画。只会之乎者也，那是书呆子。”沈容看着他道，把手上的《诗》放在一边，又抽出一本翻了起来，“唯有内外兼修，才情兼备方为俊彦雅士。”
　　陈雪传不谙这些风花雪月，只是看他微微低头读书的样子，容貌全敛在书后，只露一双翠丽的眉。书铺里散发着书墨陈旧而清幽的味道，沈容一袭杏衫，熏着和他一样的香，立在满墙的书下，用指尖推开书页轻轻地翻过去。若是本不知他是落难公子，陈雪传也觉得他必然是他口中那俊彦雅士，几曾临风读书，对花酌酒。
　　“你……是不是读过许多书？”陈雪传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沈容点点头，“家里管得严，总是要读的。不过也没大学问，京中多才子，和他们是比不得的。”
　　“哦，”陈雪传偷偷想象了一下小时候的沈容被父亲耳提面命地按在房里读书的情景，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好在我家做生意，我爹是不会逼我读书的。”
　　“净胡说，做生意南来北往，哪有人希望自己的子孙目不识丁。”沈容瞥了他一眼，“伯父若是听见，定是要训你的。”
　　被沈容说自己目不识丁，陈雪传有些挂不住，忽然想到二人初见时，自己连沈容的名字都写不出，不由得有些难堪。
　　沈容知自己说的重了。他自然明白，安南许多华商都供着儿子读书，可陈雪传年少而孤，会镇又没有学堂，他不能放着家业和母亲不管，还使钱去读书。
　　“要不要我教你些？”沈容低声哄着他问道，“反正我这掌柜闲着也是闲着。”
　　陈雪传立马抛却懊恼，笑着应道，“好啊，你可莫要嫌我笨。”
　　“不嫌不嫌，打手板就是了，”沈容面不改色的道。
　　陈雪传知道他是玩笑，便佯怒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也不怕我扣你工钱。”

　　二人一阵嘀嘀咕咕，沈容挑了几本书，二人饥肠辘辘地回家用午饭。
　　一连一个多月过去，二人都待在会贤楼，早饭后陪着母亲喝茶聊天，跟顺哥勇哥一起收拾库房，修理客房里的家具，收拾完了就坐在院子里逗狗等着开饭。
　　午后没什么事了，就一起上了陈雪传屋里的二楼，要么相对坐在案边，要么前后坐在楼梯上。陈雪传捧着书，听沈容给他读。沈容的声音柔和低沉，念着那些工词丽句，伴着午后的熏风，总是让人陶醉不已，进而犯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在沈容膝盖上睡着了。沈容也不吵他，只是继续读，读累了就喝口边上晾着的茶、读到傍晚风凉了，陈雪传醒了，就一起下楼吃饭。
　　会贤楼的生意也不多，大多时间都是空着的，偶尔有些安南别地的客商游人进店短住，大多以华族为主。他们倒是没什么刁难之处，只是凡事都要小心过问。
　　“这年头华族也要骗华族的钱了。”陈雪传和沈容在客房走廊里，听见里头的客人用安南话说道，暗自庆幸沈容听不懂。

　　夜里，沈容披着外衫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打着算盘，陈雪传坐在一旁挑着桌上的烛火。
　　会贤楼没什么生意，但陈家除了会贤楼，还有些在会铺周边和西贡的田产和房产，一年去收两次租。这些年佃户和租客日子都不好过，收不上来太多，但陈家也算有些进项，日子勉强过得去。
　　“阿洪去把大门关上吧。”陈雪传吩咐道，现在已经是十月，深夜里不免风凉。再让沈容折腾会，他得拉着他回房歇息了。
　　“少爷！”阿洪的生意从院子里传来，陈雪传放下挑针，沈容从账册间抬起头。
　　“好像要打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