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香火 ...
-
三十一早,沈容跟着陈雪传和阿洪一起往广州会馆去了。
他们站在那朱漆大门前等着阿洪开门锁,沈容瞄着大门柱上的对联。
“万里江海浩瀚同祝天地君亲,满庭棠棣荣华相传仁义礼信。”
沈容还没来得及琢磨,就被陈雪传领进去了。
他们走进那个开阔的庭院,绕过了庭院正中那个巨大的琉璃喷泉,和满院的花草树木,到了厅堂前。
正厅的门廊都是汉白玉砌成,廊柱上刻着蝠纹。房上铺着碧青色的瓦,屋脊和斗拱上绘着龙凤纹,颜色却十分缤纷,带着些安南当地的风格。这样的建筑,放在中原人怕是要被人嘲笑艳俗,放在异国却只显得富丽曼妙。
走进厅堂,里面摆了严正华美的桌椅,都是上等黑檀木打成。屋里垂着四孔琉璃方灯,上面挂的朱穗有些褪色,但不减风华。再细看头上,连房梁上都雕着花纹,描着彩漆,真真是斗角飞檐、雕梁画栋。放在过去,连广东巡抚、川西盐商家中都未必有这等豪华的陈设。
沈容惊叹不已,正站在墙边看着上面画的“桃园结义”图,只听陈雪传道“这是广州华商集会议事的地方,后院还有许多空房,可以招待家乡来的客人。”
沈容点点头道,“你们广东人往往家族人口众多,一向喜欢聚团结社。”
“是这样吗?”陈雪传没有回过广东,倒也不是很了解。
“所以你们广东华商经常在一起聚会吗?”沈容看着他问道,不禁有些怀疑,陈雪传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热闹,经常出来聚会的人。“今天就有人来?“
“广州会馆本来是每月十五、三十聚会,”说着他便把目光移开,去看墙上的壁画,上面画着刘备左手右手揽着关羽、张飞,三人一同结拜,一同上马征战、把酒言欢。他小时候看过中原来的戏班子演这一幕,知道黑脸大胡子的张飞是最好认的,庙里供着的就是关老爷,至于刘备,就是个身无长物的普通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因年岁大了,便被人拜作大哥。
“不过现在不用了,自我爹去后,聚会就没什么人来了。我和阿洪就来按时打扫,再上上香就回去了。”
沈容没有回应他的话。他只是看着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瓦,华商的辉煌岁月和会铺的繁华盛景就在他的想象中拔地而起。而现实中,宽敞明亮的广州会馆里,却只剩下了庭院中开开落落的紫荆花和后山人家偶尔传来的鸡啼声。
任是谁站在这儿,都会生起寥落之情。
他们各自无话,直到陈雪传打破了他的感伤。
“来吧,你是我的兄弟了,不来跟我拜个关公吗?”
沈容微笑,和他一起站在关公前,恭恭敬敬地拜了。
“你都不说点什么吗?”
“要说什么啊?”陈雪传摸不着头脑,中原人的规矩怎么这么多。
沈容摇摇头,只觉得好笑,敢情陈雪传以为随便拉两个人站在关公前一拜,从此就是兄弟了。
“好了,拜完了,我是你兄长了。”
“还没好,”陈雪传把香插在炉上,拉着他往侧间走,“跟我来。”
侧间窄窄的,纵深很长,在屋的尽头,是一台的牌位。
沈容见那上面的名字,便猜出这些都是广州会馆的先贤前辈,陈雪传的父亲、长辈一定就在上面。
他从陈雪传手里接过香,一起跪在堂前,深深地一拜。
“这里很多姓陈的,莫不都是你们家的先人?”
“也不是吧,”陈雪传思索道,“据说广东本来就有很多姓陈的。并不都是我们家的,不过,或许祖上有些亲戚也未可知。”
“哦,是了,”沈容忽然想到,六百年前,陈国灭亡,世家贵族南迁百越,那时候广东还是瘴疠之地,少有人烟,几百年繁衍下来,陈如今是广东大姓也不足为奇。
“看到了吗,”陈雪传望着牌位对他说,“陈怀国是我爹,陈南生是祖父,画像上这位……”
“陈公福远,定是曾祖父了。”沈容一边说着,一边心道大不敬,二人竟然直接称呼长辈名讳,在中原可万万使不得。
他见那牌位上的名字,根南、念祖、振华……都颇有去国怀乡、异乡安居的味道,跟中原人起名的风格不同,但味道却是一样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却听陈雪传问道,“你们中原人上香的时候都要说点什么吗?”
“也不是……都要说吧,”沈容被他这样一问,也觉得怪怪的,又不是清明节,让陈雪传一个人每隔十天半月就对着一屋子的牌位说话,想想也挺瘆人的。“但是忽然领着个陌生人来,你不告诉你爹我是谁?”
“说了,我在心里说的。”陈雪传指了指心口道。
“那你爹同意了?”
“我爹一定同意!”陈雪传十分肯定地道,“我爹生前十分好客,最爱交朋友。”
沈容点点头,他们家世代都是会馆帮长,自然都是德高望重、交游甚广。只是陈雪传还没说完,“倘若,他们知道你是历经千难万险漂泊而来的,一定也会把你留下来的。”
他说着,亮晶晶的眼望着墙上的画像,充满了亲切感。
“你知道吗,曾祖父当年就是遇到了海难,被人救起,在这里安居。”
“是这样啊。”沈容不由得感到惊奇,陈家在会铺一度家大业大,竟然是以这么偶然的方式被命运送到这里的。
只听得沈容缓缓道,“我记得我爹说过,我们家在广东本来就是行商的。那时候已经有许多广东人下南洋了,不过曾祖父以前最远也只是去到琼州。”
沈容也不打断,只是安静听着。
“后来忽然有一次,海上反季打起了风,他的船偏离了航线,被卷到安南附近后沉了,曾祖父被安南打渔人救起。见他是华族,便把他送到会铺,因为这里华族最多。”
“他跟你一样,来了就不想走了,”陈雪传看着他道,“他娶了曾祖母,然后在华商的商行里做伙计,后来慢慢攒下钱有了自己的铺子,到了祖父那一辈,家里已经很富裕了。”
沈容估摸着,陈雪传说的“富裕”绝不仅仅是陈雪传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富裕”,不由得也神游到了那个时代,满目千帆争渡,游人如云,身处玉堂金屋,锦绣花团。
“话说回来,”沈容问道,“父亲和祖父他们都是在安南出生的,那他们有没有回过中原。”
“当然了,曾祖父立下的规矩,十五岁一到,都要回老家祠堂里烧香的,”陈雪传道,“我的话……你也知道,现在想回去一趟可不是那么容易了。”
陈雪传整理了一下香案上的贡品,然后望了望院里的阿洪,见他已经打扫好了。“说起来,我还挺想去中原看看的,听说广州城很大的,有很多好吃好玩的。”
沈容看着他充满期待的样子,不知道他若看见血流漂杵、饿殍遍野的广州城会不会还这么想,只说道,“想来也很奇妙,我拼了命地跑出来到这里,这里有人心心念念地要回去。”
陈雪传一时哑然。
像往常一样,到了中午也不见有人来集会,他和沈容、阿洪一起打道回府了。
刚走到了正街,便看见人们急急忙忙地往河边赶,情形有些似曾相识。
“又有福建船来了吗?”阿洪向一个卖甜糕的妇人问道。
“不是,哪有什么福建船,”妇人喜色道,“是东瀛船!都赶着挣钱去了!”
“东瀛人?”沈容似乎很好奇,“去看看吗?”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