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叶犹青》叠乘

3、第 3 章

　　山岭连绵，其中一支靛青军装的队伍穿林拂叶间前进。深秋里红叶落了一地，薄底的军装踏在上边沙沙作响。队伍末尾有两个身影颀长的小兵，松松垮垮地落在队伍后面。
　　“叶犹青，你不是还没成人呢么，怎么混进来的？”那个稍微高上一些的青年叫月恒，他把枪往肩上带了一带，斜过头去笑盈盈地问身边的男孩子。
　　那男孩其实也没有矮他多少，年岁上被占了点优势罢了，闻言抬起头，几乎是平视。帽檐下一张白净青葱的脸上，一双坚定的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成熟，正是十七岁的叶犹青。
　　他的回答一如其人一般执拗：“等行军到地方了就不是没成人的小孩了。”
　　“怎么，你生日要到了？我给你过去，想怎么过我都给你整出来。”明知军中条件不佳，在轻狂的年纪也一定要先夸下海口做个架势。月恒想着，大不了和军长他们打个假条，去城里转个一小会儿。
　　“明天。”叶犹青也晓得他弄不出什么花样，但架不住心里期待。
　　“明天？明天不是寒露么，真好记，以后我年年都记着给你过！”月恒冲他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白牙来。
　　“诶，你们两个走不动的么，快点跟上，少讲话了！”前面一个老前辈转过头来吆喝一声，就是一些絮絮叨叨的管教，进不了年轻人的耳朵。
　　两人意思意思跑了两步跟上，见到老前辈的注意不放在他们身上了，又不长记性地接着聊上。
　　“哎，你小小年纪怎么不去好好念书呢，白白净净的出来遭罪。”月恒叹息着摇头晃脑，学起了小时候私塾里见过的老学究。
　　“嘁，装得你多大似的，管家婆月恒。”叶犹青嘴角全程挂着笑，骂得一点都不真诚。
　　“我还不乐意管你了！”月恒伸出手去，要摘叶犹青的帽子，“你跟我一块晒焦吧！”
　　叶犹青一偏头躲过了，反而去探月恒的帽子，被月恒一手一只手腕抓的死死的。月恒一脸得意地看他，他回了个不屑的笑容，轻轻一跳叼住了月恒的帽檐，头一抬就把月恒的帽子直接叼离了他的头顶。
　　月恒愣了一下，接着便哭笑不得地松手去夺：“臭小子尽出损招，还我！”
　　叶犹青一偏头不让他拿，结果没叼稳，直接甩了出去，落在几步外的红叶堆里静静地躺住了。
　　“祖宗，行军路上又打闹呢！反了军纪回去吃处分纸吧！”前辈回过头又凶巴巴嚷起来了，两条眉毛雄赳赳气昂昂，看起来是不肯罢休。
　　两人都有些心虚，叶犹青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拖长了音回他：“好啦好啦，我错啦，我去给他捡回来！”话音落了他就小跑去捡帽子，拿在手里掸了掸灰，转过头来示意月恒，笑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月恒望着他身后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一下子冲过来将他死死护在了怀里，身子与他调转了朝向。
　　叶犹青忽然眼前一黑，被箍在月恒的怀中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惊飞了林间的鸟群，鸣叫着扑棱棱飞向头顶的天穹。那一刻月恒的怀抱松了，像是他的两臂被人抽尽了气力，软绵绵地从叶犹青背上滑了下来。一具灵魂已然飘逝的空壳，承载着这个尘世的恶毒，沉重地砸在那片红叶地里，钝钝一响，似有回音。
　　叶犹青重见天日的那一瞬，睁大了惊诧双目所看见的，就是月恒失去神采的双目。他倒在红叶从里，胸口汩汩的暗红鲜血浸得身边的红叶闪闪发亮，反射着凄惨的光。
　　那短短一瞬像是被放慢了，他看得见每一个细节，在他面前不断放大，被刻进他的脑里，要他背负着一辈子都不准忘记。
　　但那的确是短短一瞬，快到什么都来不及。月恒来不及回答他一个微笑，露出那口齐齐的白牙，他甚至来不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视线移向叶犹青的面庞，去不舍地描摹他的容颜。更不要说聆听或留下什么话。
　　月恒的视线停在一个毫无意义的角落，他的生命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终止在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
　　叶犹青的脸颊上还沾着他的血，映地眼前一片猩红。
　　“有敌袭！找掩护！”老前辈一声大喝，行军在前的军队迅速折返应战。那位老前辈迅速架枪崩了偷袭者的脑袋，一时间两方交战枪声响成一片，传到叶犹青的耳朵里却很轻很轻。
　　老前辈揪着叶犹青的后领，把他提溜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傻站着干什么！他已经死了，你别跟他一块死！”
　　叶犹青被摔得坐在了地上。老兵很快就不管他，借着石头作掩体和敌军枪战。
　　他颤着手解下自己背上的枪，想瞄准，眼前却是一片模糊，那袖子狠狠擦了几下，那些滚烫的泪却怎么都抹不干净，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流下来，冲刷开那片血迹。
　　在失败了几次后，他终于还是自暴自弃地瘫坐在那里，抱着枪，泣不成声。

　　食堂里人声鼎沸，一张桌上，一个老兵对着一帮新兵神神叨叨地讲完了叶军长传。
　　小新兵们听得入了迷，双手托着腮帮子齐齐望向中心的老兵，一腔对叶军长悲惨过去的怜惜和蜕变成战神的崇敬无处寄托，尽数转移给了老兵。盘里的饭菜吃到一半就没再动过。
　　其中一个小年轻目中似又泪光：“呜呜呜，叶军长太可怜了，他那么小就，就，呜——”
　　萧疏桐刚咬了一口白切馒头叼在嘴里，闻声惊诧地转过头去看那个兵，心道不是吧，感人是感人，怎么还哭出声了，丢人。
　　“然后他就踏上了复仇之路，蜕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爷们儿！真男人就该这样，叶军长在我心中的形象顿时高大了许多！从今以后，叶军长就是我的……”
　　“你的什么？”
　　背后传来一句冷飕飕的问话。叶军长本人端着一盘饭菜，一脸冷漠地在这群人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了。外围的萧疏桐再一次遭了殃，严重怀疑叶犹青是故意膈应他的，嘴里的馒头被他嘎巴一咬，剩下半个重新掉回了盘子里，当的一声，正好当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我操。
　　哭哭啼啼的小兵一下子闭紧了嘴巴，正在发言的那位则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我的……那个，我的菜……都凉了我得赶快吃！”
　　此言一出，众人都埋头一顿认真的扒饭，跟火车似的狂吃个不停。叶军长瞥了他们一眼，不在意地夹菜吃饭。
　　萧疏桐默默地拿起了掉盘里的馒头，嚼在嘴里干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