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神都》洛初一

11、女鹅跑了

　　前一天觉得小鹌鹑也许不是个鹌鹑，是个也许坏心眼的不知其族的东西。
　　转瞬就被人告知小鹌鹑其实不是妖，还是天子脚下的一位重臣。
　　无支祁不再靠着船锚，直起身，直截了当问永宁，“公主的话，当真？”
　　“当然，师叔于十天前就嘱咐我，找到她带回降妖司复命。”永宁满脸正气，朝时翎靠近一步，伸手凝了股气朝她额头而去，径直摸到眉心。
　　指尖触及的地方是冷硬的，丝毫不像皮肤的温软。
　　“你看，幽都石就在这里，所以她能收起作为人的气息，像只……嗯，什么都可以的妖怪。”
　　时翎眉心微痛，见永宁收回了手，也兀自抬手摸了下。
　　“……应龙说她是只鹌鹑，从小村飘到洛阳……”
　　永宁皱起眉，“等下，为什么要给时翎编排这样一个弱鸡的身份，我们降妖司走出的人，岂能如此没面。”
　　时翎心想没当小火鸡都不错了，挺有面，至少无支祁真的这么觉得。
　　“什么？！”永宁突然再度反应过来什么，惊叫了声，“你们和应龙打交道了？”
　　“他潜逃出走已经快三月余，怎么不尽快向降妖司汇报他的动向？”
　　“……公主大人的马后炮放的真是精彩。”无支祁不走心地拍了拍手，指向时翎，“你们能早点去妖市找着她，也不至于此刻在这里后悔。”
　　“什么？！妖市？！居然藏在了那里？明天我必须找河伯谈谈话了，居民出入管理怎么做的……”
　　公主大人似乎永远抓不住重点。

　　裴旻给永宁端了杯茶，又问时翎怎么回事。她便将自己醒来后遇到的所有事，简洁道出，发现永宁听得津津有味，似乎手边还差一叠话梅和盐花生。
　　“那……应龙又是怎么回事？”
　　“他在四年前被掌司捉了回来，原因很匪夷所思————明明有兴云作雨的能力，却偏偏造成多地大旱，蓄意伤人。”
　　“在半年前，应龙在牢里就开始说胡话，说不久之后自己就会出去。我们只是以为他住涂山夜隔壁被洗脑了，也开始自大起来。没曾想，倒真的被他跑掉。”
　　“宫中眼看就要办寿宴了，父皇的四十大寿，不能出任何差错。掌司便叫我们私下调查，也是这个节骨眼，才提到时翎的事，让我将她带回降妖司。”
　　无支祁立刻想到扫晴娘这些年的困境，“她提到的那人，会是应龙吗？”
　　“可是她说……那人明明是赤红的眼瞳……”
　　低着头，时翎脑袋里像被塞了团乱麻，“还是说那人只是想栽赃嫁祸于我？特征和我，未免太过相似……”
　　永宁又追问怎么回事，在无支祁颠三倒四的叙述下，了解了大概，摸着下巴沉思，“时间地点也未免太巧合了，等时翎揭下禁神咒，扫晴娘便想起旧事，接着睁眼看见时翎，所有记忆中的细节立刻就能和眼前的人能一一重合。”
　　“换了个没脑子的，也许当场就把我们小鹌鹑的脑袋割下来了呢……”永宁已经欣然接受了时翎被安上的妖身原形，并且细细想过之后，还觉得十分可爱。
　　“有脑子”的无支祁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应龙背后的人，务必揪出来，时翎才能安然呆在降妖司，扫晴娘也能恢复原本的模样，不再受困于杏花村。”
　　打了个响指，永宁肯定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先把鹌鹑师姐带回去复命，你们先走吧，有情况记得随时向降妖司汇报。”
　　时翎侧目，看向永宁，有些恍然地想自己这又是要随波逐流到哪。
　　永宁示意她低头，随后伸手将幽都石从时翎眉心取出，黯淡光芒消逝。
　　转瞬间，她过腰的长发骤然变短，只遮住背骨。眼瞳恢复了幽深的黑色，唇色不再红润，苍白许多。两侧眼角各落了一颗红色小痣。
　　若无其事地看了时翎片刻，无支祁扛起船锚，“乌灵来院子找不到人，哭闹起来，我不会管的。”
　　“……你别扔了她的竹蜻蜓和拨浪鼓就行。”
　　“你说得对，回去就烧了。”
　　“……”
　　时翎背着手，走到无支祁身边，“行了，口是心非嘴硬心软就别在我面前显摆了。”
　　“我有空就会回去看乌灵……”她盯着无支祁有点微红的耳朵，心里面砰地飘来一朵欢喜的云，撑得满满，暂时放不下其他情绪，“还有你……”
　　最后三个字，细如蚊蝇。

　　第一个没有时翎哄着睡的夜晚，乌灵很不习惯。抱着木马半晌后，还是敲了无支祁的门进去，叽喳了一通。
　　被强行吵醒的无支祁劈头盖脸说了她几句，被乌灵气呼呼烧掉了半边屏风。
　　于是乌灵被提着扔给了阿织，差点被以为是巨石来袭的阿织一掌劈飞。
　　用无支祁的话来说，小怪物交给大怪物，并没什么问题。
　　折腾了小半夜，回去的路上，东方既白。星辰和月色一起温柔等待日出。他扛着船锚，突然想到了时翎。
　　并没有什么征兆，也许是那云层背后的霞色像她的眼睛或长发。
　　猛然从小鹌鹑变成了身着官服的人，是否还习惯。

　　“阿嚏——”
　　时翎打了个喷嚏，引来永宁的回头，“怎么，给你安排的这个房间太冷了吗？要不要换……”
　　“不用，挺好的……”揉了揉鼻尖，时翎点点头，打量这和无支祁院子里那个小房间比起来好太多的地方。
　　这位师姐未免太随波逐流了，或者说，根本没有逐流的想法，就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和安排。永宁摸着下巴沉思。
　　见时翎在床角坐下，开口道，“鹌鹑师姐，那你好好休息，衣帽给你放在柜子里了，明天带你去见掌司和师叔。”
　　“降妖司连鹌鹑也收？”时翎平静地说。
　　“咳，不是，时翎师姐，我先走了。”
　　……
　　门吱呀地被关上，时翎往床上倒去，被绵软的被子包裹起来，如堕入云中。她闭着眼，在想无支祁此刻有没有被乌灵烦得想把小东西丢出去。

　　第二日晨，永宁带着时翎去往降妖司。这次是正大光明从大门而入，周围人群熙攘，来往皆多看了时翎几眼。
　　她摸了摸自己的官帽，“这样很奇怪吗？”
　　“没，就是降妖司面生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所以就多看了片刻而已。”永宁安慰她，觉得时翎取出幽都石后，人看着孱弱许多。
　　到了正殿中，时翎微微垂首，对李淳风行了一礼，看着倒是挑不出任何错的清贵优雅。
　　李淳风询问了她一些永宁早就缠问过千百次的问题，时翎也极有耐心地回答了。
　　最后再到其余人面前走了一遭，就算是正式回归降妖司。李淳风给了时翎一块牌子，恢复了她大理寺的身份和修为。
　　时翎在电光火石间，感受到往事的流转————她来到降妖司，成为大理寺，接了大大小小的任务，有了自己的宅子，偶尔和秦来一同出去游山玩水。
　　不过几年的光阴，全部想起只需一瞬间。
　　从秦来手中拿回了曾经不离手的佩剑，时翎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她现在急需一个无人的地方来整理紊乱的思绪，过去和现在交织，分不清什么才算是亲历，什么才是过去。
　　念着时翎初初回去，李淳风并没交什么任务给她，只是叫她跟着永宁一起查询应龙的下落，同时在城中盘查妖气存在，不让别有居心的东西混入洛阳。
　　时翎从降妖司挑了点其他东西，准备在全城戒严前回去看看乌灵。

　　再回到妖市，时翎分明察觉出了不同，那些小妖远远见着她便跑，偶尔有几个胆大的，询问一句官老爷是不是又来巡查了。
　　还说河伯大人巡游去了。
　　时翎只能点点头，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包袱，挑了无人的小巷走。
　　直到面前出现熟悉的道路，时翎掂了掂手中的杏花古酒，猜测无支祁是否会喜欢。
　　这次她也没挑那些小玩意，包了几株人参和灵芝，打算给小家伙败败火，不要每天张口就是个火球。
　　迈上台阶，门环紧扣，时翎轻敲了几下。
　　很久之后，大门才被拉开，小气地露出一条缝隙，只看得见来人袒露的胸膛和分明的肌肉。
　　“……”
　　时翎顿时猜到是谁，她抬眼望了下天色，“挺能睡的……”
　　门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在拉衣裳，而后半扇门全被拉开，无支祁靠在其上，打量着时翎，“小家伙不在。”
　　“是吗？”时翎挑了下眉，抿了下略显苍白的唇，向无支祁展示那坛被上一任掌司埋了近三十年的酒，“要喝吗？”
　　无支祁给她让出通行的位置。

　　午时，日光浓烈。
　　树荫下，一方小桌，两人对坐。面前都摆着个巨大的海碗，斟满了酒水。时翎觉得自己此时埋头下去，整张脸都能被酒水不漏缝隙地洗一遍。
　　已经有细碎的酒香飘起，自鼻端逐渐漫入。
　　她伸手端起，先尝了一口，叹息道，“好酒，不愧是永宁冒死偷出来的。”
　　“……”无支祁怀疑她不过到了降妖司数十日，就被带坏，身不正影子也歪。
　　“乌灵回鸣沙谷了。”
　　他深深闷了一大口，回味了下醇厚的味道，半眯着眼说，瞳孔收缩成一道倾入的阳光。
　　“是她长大的地方？”
　　“去找她妈妈了。”
　　时翎斟酒的手一顿，虽然知道这个称谓是空穴来风，小家伙似乎在满洛阳找妈妈。可相处了这么久，她也自顾自把傻乎乎的两个字安在自己头上。
　　“她其实是金乌掉下的一片羽毛，只是自小没怎么跟着金乌，导致她见到谁都觉得像自己的妈妈。三日前，金乌来找了她，和乌灵说了会话。然后就找到我，说要回鸣沙谷。”
　　“哦，这样啊。”
　　鸦羽般的睫毛掩去所有眼波，时翎在酒水倒影里看到自己的脸。这幅皮相，她还没习惯，觉得有些过于瘦弱。此刻看上去，就有点伤感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