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徒》槲叶枳花

2、第 2 章

　　【三】

　　言夙，洪荒结束后世间少有的魔气纯粹近似上古天魔的孩子，若非奇遇，他绝计是不可能在现今这个靠互嗜魔气为生的魔界活下去的。

　　初次相遇那日，这孩子的未来在我眼中便乍眼可见，可我却仍是将他赶回了魔界。

　　因为，众神的覆灭，是因魔族。

　　我孤守神魔之界千万年，也因魔族。

　　天神扬善、怀仁，天魔好斗、弑杀，必定是两相不容的。终于一天，两族于神魔交界之处大打出手，以致死伤惨重。而后，天神、天魔消散于三界，唯刚刚化形不久的我活了下来。

　　我的姊妹兄弟皆死于那场战役，初初化形，我便成了孤儿，天地间，独留下我一人。

　　再然后不知几万年，原神界的疆域生了批以仙为名的族类，灵气中有几分神族的影子，却不是神。原魔界处亦生了批后生小魔，魔气不似天魔浓郁，却同仙族有几分旗鼓相当之感。

　　那时我才恍然知晓，灵气与魔气，相生相克亦相灭。天神天魔同死而灭，仙魔亦共生而活，天道从不曾否定过任何族类。

　　自此，我长居苍青之巅，孤守神魔之界，守着这不知能持续多久的安宁。

　　我不怕孤独。

　　我生来便只是一人，于苍青山上伴风伴雪守了千万年，我觉得，即便到了死去，我也应当是一人。

　　所以，我不怕孤独。

　　然而长宿风雪太久，也会渴望那一丝燎原之火。

　　“臭小子，别以为你逃出魔界又能怎么样，镇守神魔之界的那位尊神可是最不喜魔的，死在她手里，不如折返回来让我们吸干魔气，那才叫死得其所。”

　　我的神识覆盖整个神魔边域，苍青山脚的那场闹剧自然也没逃过我的感知，那孩子缩回岩缝瑟瑟发抖，身上的衣裳较上回更破烂了些。

　　“出来！”

　　“快出来，不然那位神君来了，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臭小子，你出不出来！”

　　“……”

　　半晌后，那孩子瞳色微微发散，颤抖的身子渐渐平静，看着像似快要晕死过去。

　　“唉……”我深叹了口气，施缩地之法现身在神魔界边，执剑而立，侧目瞥向那一干魔民，灵气霎时从剑身上震荡而出。

　　“神、神君……”他们被灵气压得跪趴在雪地上，站不起身，抬不起头，“神、神君饶命，我等未过神魔之界，望神君饶命。”

　　“哦？”我轻抚苍何剑身上的纹路，散去魔民身上的灵压，笑道，“倒是本神的不是了，可需本神同你们道声不是？”

　　“不、不……”他们跌跌撞撞站起身，面上惊恐，“是……我等的不是，扰神君清修……”

　　“既如此……”我翻转手腕，苍何剑风扫过，剑气凌冽，飞雪横扫而过，“尔等在此，可是想死！”

　　话落，那些魔连滚带爬，四散窜逃。

　　“活……”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收剑上前，却见那孩子双眼紧闭，正无意识地喃喃，形容狼狈不堪。

　　我瞧了他半晌，终是仁慈地没将他扔出界外，随手罩了个挡风雪的结界，便转身回了苍青之巅。

　　却不想，这半大的孩子，心思却最为细腻。来来回回几次，察觉我无弑杀之意，便来往于神魔之界两头求生，甚至乎歪脑筋动起，打上了我的主意……

　　“神君。”不知过了几年，他已长成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模样。

　　想是上次妄图登山，被我扔下苍青，便再不敢上山，只敢在山脚下喊喊，“神君在不在？”他将一只拔毛的秃鸡摆在岩石上，双手合十，状似祈祷，“神君显显灵，今日言夙上供肉鸡一只，望神君教言夙术法。”

　　“……”风刮雪过，无半点回音。

　　一阵静默。

　　“咯咯……咯咯……”绑脚的秃鸡横倒在石头上，像是笑岔了气。

　　“笑什么笑！”少年涨红了脸，通红的双颊同皑皑的白雪放在一处，别有一番滋味。

　　“噗嗤……”我神识布在那处，一人一鸡映在眼底，竟是让我头回笑出了声。

　　笑过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我望着自己倒映在冰凉剑身上的眉眼怔愣出神……

　　【四】

　　苍青之巅，白雪皑皑，新建的茅草屋子格格不入地立在那儿，正对着悬崖。

　　悬崖边上有块方寸三丈的岩石，我平常便是待在那处。不过，此刻上头却是位跪着的少年，他脊背笔直，脸上的棱角还未张开，双颊仍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婴儿肥。

　　我削冰雪为剑，赐名清霜以赠他：“你生而为魔，魔气浓郁超脱旁人，若修魔，前途自然不可限量。而本神必然不与魔族为伍，若你仍想拜吾为师，将弃魔道摒魔性，修身养性以灵气入仙道。言夙，你可愿？”

　　以魔身修灵气，难。魔骨储魔气良久，若灵气强行灌之，其痛楚不亚于洗经伐髓。

　　不过……

　　言夙眼底的纯澈一如往昔，眸光熠熠似阳：“言夙愿意！”

　　“好！”

　　我是不是一个好师尊我不大晓得，但我知道，言夙定是个好弟子。以魔身修仙整十二年间，他不吵不闹，未喊过一句苦累，大小仙劫历经整八道，硬是咬牙熬了下来。

　　他是我第一个徒弟，唯一一个徒弟，也是我最为欣慰的徒弟。

　　我活了十八万年，对而今这些仙魔来说，已算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了。十八万年，我的心被苍山之巅上的风雪磨得比清霜还冷硬，自是不通凡俗七情，也自是不晓得整十二年间为何当我独宿崖边之时，言夙即便被夜风冻的瑟瑟发抖也要彻夜练剑于旁。

　　而当我知晓之时，一切已覆水难收。

　　第十二年，九重天借帝后生辰为由，传旨相邀。我本打算照常婉拒，却不想帝后二人此次尤为坚决，我只得带着言夙上了九重天宫。

　　我不喜宴席，只首宴露面后，便一直宿在安置的行宫中不出。且言夙已过八道仙劫，周身灵气充沛，还有我给他罩下的掩息阵护着，非他人之力所能破，我也就不大担心他身份会暴露。

　　然，世事非常，我却忘了，九重天上那以净身清明著称的碧水莲华池里，还封着一丝残存的上古天魔气息。

　　等我感知魔气大动而匆匆赶到时，言夙已被迫受了天魔传承，身上灵气、魔气相斥震荡，搅得池水翻涌，天宫震动。

　　“魔！果然是魔！”

　　“陛下、陛下，当杀啊！”

　　“……”

　　耳边皆是众仙的喊叫，我飞身上前，以剑指抵言夙额前，澎湃灵气灌入，压下他体内的魔气后，便立时敲昏了他。

　　有仙跑到我身前，全然忘却仙级礼制：“神君！魔！魔啊！”

　　我理了理言夙微乱的领口，将他倒靠在池边，瞧着他紧皱的眉头和紧闭的双眼，一时有些心烦意燥：“闭嘴。”

　　那仙霎时闭口不言。

　　我立起身笑了笑：“瞧瞧你们这副形容，当年上古天神对阵百万天魔尚且临危不惧，此不过一幼生小魔，尔等便作出如此天地崩坼的模样？莫不是本神守界万年，你们安逸得都忘了，神魔之界那头是什么！”

　　众仙一副又惊又惧又恍惚之状，半晌静默不敢言语，直至天帝开了口：“神君教训有理，不过神君之徒原是魔族，不知神君，如何决断？”

　　我道：“本神的徒弟自有本神处置，且其并无大过，以魔身修仙几近大成，将脱魔身入仙道。本神便在此担保，若言夙他日大过，本神将一力承担。”

　　“魔，那可是魔啊……”耳边窃窃私语依旧不断，众仙明显还是不想放过言夙。

　　不得不说，如今的仙界是极其让我失望的，可此刻最紧要的是受了天魔气息的言夙，我也不再多费口舌教育仙族，转身便带言夙缩地回了苍青。

　　【五】

　　魔骨天生，魔气便附着在魔骨上，拔除不得。若如此浓郁的魔气待在言夙体内过久，他十二年苦修便会前功尽弃，一夕重返魔道。

　　唯一的法子，是以灵气替他暂压魔气，助他三花聚顶，提前迎登仙之劫。

　　言夙睡了三日才醒，我同他商议将登仙劫提前至两日后，他点头同意，而后沉默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声音有些嘶哑：“师尊，魔便必要杀么？”

　　我一怔，忽然忆起仙界那群人喊打喊杀的模样，本想安慰安慰这孩子，却拾缀了好一会儿也没捡出两句适当的话，只得憋了句：“你是魔，你看师尊我，杀你了么？”

　　半晌后，他闷闷出声：“那若两日后言夙过不得登仙劫，从此堕入魔道，师尊……还是言夙的师尊吗？”

　　他此番话却是叫我一怔，我只想着尽快解决他体内魔气，却没想过，若是失败……

　　该如何？

　　不知是否是我思虑过久，言夙倏忽闷闷出声，让我辨不清喜怒：“言夙有些累了，要歇息了，师尊去忙吧。”

　　我被他这反应搅得有些不明不白，只觉得言夙这孩子……今日很是有些奇怪。

　　可若是我晓得这孩子的心思，做什么我也不会兵行险着，提前他的登仙劫。

　　两日后，苍青之巅。

　　我撑着苍何呕了口血，抬眼瞧着空中魔气灌体的言夙，无奈地笑了笑。

　　我将解决之法及失败后的应对之法都计划完全了，可万万没想到，他三花聚顶那刻，魔气突增，生生将登仙劫扭成了心魔劫。

　　成仙之途，竟成了天魔出世。

　　我捏紧了苍何，一个念头出现在脑中，如今不同于洪荒，天地间再没可挡天魔之人，不若在他成型之前……

　　“师尊、师尊……”言夙紧闭着双眼，面容上一派痛楚，“莫要抛下我。”

　　唉……

　　我松开了紧握的手，将苍何丢至一旁。

　　大不了，他若是日后危及三界，我便同他一齐寂灭吧。

　　“师尊！”空中的言夙倏尔睁眼，瞳色猩红异常，黑色魔气丝丝不断，如墨般游走于他周身方寸。

　　猩红的眼瞳将苍青之巅了逡巡一圈，最终落到我身上，他忽的眯起了眸子，邪气肆意。

　　我心中大感不安，顿时想捏决召回苍何。

　　“铛……”却不想，他一记黑气击向入手的苍何，将其拍向对面岩壁，入石三尺。

　　“师尊~”黑光闪过，我猝不及防被定住身体，动弹不得。

　　他踏空而来，噙着邪气的笑凑近我：“师尊难道不喜徒儿？竟要持剑杀我。”

　　我紧紧盯着他猩红的眼瞳，语无波澜：“言夙，若你仍是我的徒弟，便不会受这区区心魔侵扰，快醒来，莫要让心魔夺了身体。”

　　心魔劫好过，亦难过。若是本无心魔，那自然如履平地。可没想到，言夙清修十二年，竟是在我眼皮底子下滋生了心魔。

　　“唔……”心魔言夙忽然一声闷哼，像是体内的言夙对我的话有了反应，就在我正要继续说时，心魔言夙倏忽携着魔气压制而来，“师尊还是莫要说话了，若要说，便让徒儿来说吧。”

　　他勾起我一侧发尾细细捻着：“师尊可知，我是因何而生？”

　　我目不斜视，并不打算理他。

　　“师尊不想听，徒儿还是要说。”他勾起唇角，邪气外露，“是因你。唔……”他忽的又闷哼一声，身子颤动异常，言夙在他体内躁动起来，“因为……唔……就是因为师尊你啊！那蠢货，心悦你啊，哈哈哈……”

　　“唔……”他身子剧烈颤动起来，魔气扭动间，一条黑影被挤出言夙体外，拿回身体的言夙立时召清霜而来，当空一劈，黑影伴着猖狂笑声消弭不见。

　　言夙的心魔劫结束了，而我却再也平静不了。

　　正是此时，不知何时来的天兵天将已将苍青围了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