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徒》槲叶枳花

3、第 3 章

　　【六】

　　身为守界人，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先给彻头彻尾犯了。这件事，我确实站不住理。

　　如今言夙十二年苦修白费，重归魔身，我该当给天界一个交代。

　　“言夙。”

　　他执清霜在旁，垂首低眉，不敢看我：“徒儿在。”

　　我叹了口气，将方才心魔言夙所言从脑海中揭过，状似平静道：“你回去吧。”

　　“回哪？”言夙一脸茫然。

　　“你已是魔身，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你该回魔界了。”

　　言夙神情惊惶：“师尊，别赶我走……”

　　“言夙。”我打断他，“师尊守界千万年，神魔之界，过界者死，你可还记得？你登仙劫未过，已是魔身，除魔界，此界已无你容身之处。”

　　话落，言夙一阵静默，半晌后暗哑着声音开口：“好。”

　　那日风雪渐大，他未御风，徒步而行，拖着清霜，在雪地里走出了条长长的痕迹，直至被风雪掩盖，慢慢消失在界外。

　　我长吁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天空中那些仙家道：“众仙可看完戏了？”而后我捏决召回苍何，剑锋划过风雪，挽了个极为漂亮的剑花，“若是各位看完了，那便轮到本神了。”我以指抵额，状似回忆，“若本神没记错……上回碧水莲华池畔，是哪位仙家喊的‘魔，果然是魔！’啊？”

　　我果然猜的没错，碧水莲华池镇压那丝天魔气息许久，言夙那时身上灵气充盈，必是诱不出那魔气动荡，定是有人作祟。而我那时匆匆赶到池畔，听到的那句‘果然是魔’便说明了一切。

　　那仙说，曾无意间见言夙出入神魔之界，便妄加猜测，直至上禀天帝，安排了那场宴会，以试探言夙魔性。

　　我修心修性十八万年，脾性薄凉自是无人可比，可饶是我再好的脾性都快给这群蠢货给磨没了。你们听闻便听闻，猜测便猜测，着实想知晓实情也可上苍青询问于我，作甚要以天魔之气试探言夙？这群蠢货难道不知，相较魔而言，天魔才是更为可怕的存在么！

　　作死作到这份上，也是天地间独一份了。

　　好在言夙虽已成天魔，到底心思单纯，我教导出来的徒弟，我自是相信他的为人。

　　可……

　　【七】

　　可随着言夙离去，苍青恢复千万年的静谧，我却再也适应不了这份安静了。

　　我常常呆坐在崖边，不打坐也不练剑，每日不知该做些什么，偶尔还会对着神魔之界的方向怔愣出神。

　　我破天荒地开始回忆往事，担忧独自回到魔界言夙，会不会被欺负地活不下去。

　　后来，我忍了许久，终是佯装为渡劫而闭关，隐匿身形去了魔界，偷偷跟在言夙身边五年，看着他摸爬滚打登上了魔界至尊之位。

　　再后来，我是真的要渡劫了。

　　神身并非不灭，其绵长的寿命与一次比一次险恶的雷劫成正比。

　　而这次，正是我满十九万岁的雷劫。

　　我在神魔边域罩下个结界便远远选了处地方准备渡劫，十九道劫雷一次劈得比一次凶狠，第十八道的时候我已撑不住晕了过去，也不知第十九道是如何熬过的，当我再次醒来时，仙魔之间已翻天覆地。

　　罩在神魔边域的结界被撕得面目全非，上头含着浓烈且杂乱的魔气，亦有毫不逊色的仙气，以致我分辨不出……究竟是哪方先动的手。

　　忽如其来的，我感到无比的心累，千万年的安宁一夕间破碎。

　　我强行破开不知何人在我身上下的锁神咒，循着气息匆匆赶到九重天，天宫不复圣洁，绵延的战火从天门直蔓延到内殿，可谓是一片狼藉。

　　为护仙族，我同言夙大打一场，苍何清霜剑影交缠。却不想，不过百招，他便被我挑飞了清霜剑。

　　我悄悄跟在他身边五年，最终离去也是因险些被他察觉，而今又五年过去，他如今的能力该更胜以往才对。

　　可短短百招他就握不稳清霜剑……

　　“你身上有伤。”我提着苍何，剑锋指着他，“退兵吧，你已败了。”

　　“是败了。”他侧头瞥向被打落在地的清霜，剑身斜插入地，冰莹通透，“若我不退，师尊，你要杀我吗？”

　　不知何时，言夙开始不再将发髻高扎于顶，他额前的发垂在眼侧，从我的位置，只能看见他露在黑发外早已棱角分明的下颚。

　　他再不是那个双眼纯澈的孩子了。

　　“言夙，若你是我。你自当晓得……”我持着苍何，凌冽的剑锋缓缓移至他心口，“那便是，杀。”

　　“果然徒儿还是不及师尊，徒儿输了呢。”他眼底有复杂的情愫翻涌，他一步一步迎着苍何的剑锋向我迈来。

　　苍何入肉半分，我当即一惊，身子立时踉跄后退半步，却不想，眼前冰蓝剑影划过，我手中的苍何霎时被击飞出去，转瞬我便再动弹不得。

　　又是锁神咒。

　　“你！”我怒极。

　　他环上我肩，凑近我耳边轻笑，像似个得了糖的孩子：“原来，徒儿没有输。”

　　我能感觉到，他久违的开心，这也让我恍惚忆起，一件遗忘致久的事，言夙他，心悦我。

　　顿时，不知怎么的，我感觉脸上一阵热烫。

　　正当我不知该作何表情之时……

　　“退兵。”魔气卷着言夙退兵的命令，传音至九重天每个角落。

　　然后，他不管不顾地扔下了一干魔军带我离开九重天，回到了苍青之巅。

　　仙族元气大伤，腾不出手派人来追，加上言夙沿途隐匿踪迹，没人能想得到我们再回了苍青。

　　言夙解了我的锁神咒，却下了个更为繁复、且压制我神力的咒术，我看着他眼底重燃的亮光，意思般地挣扎下，便就由着他，没再去尝试解开。

　　半强迫般同他过了三年，半强迫般同他结了姻亲。

　　以天地为媒，我在我十九万零三岁的年纪，嫁了个我孙儿孙儿辈的男人。我看着那人身着红衣，墨发高束，立在崖边抿唇同我笑的模样，有那么一瞬晃神。

　　我那时甚至觉得，他是能陪我守在苍青直至死去的那人，我渐渐放下了仙魔芥蒂，仙魔之别再不是我的执念。

　　可他终是没陪我走到白发苍苍，言夙，他在我生下阿容的第二年，死得悄无声息。

　　他像是早预料到一般，早一月前将阿容送到魔界代养，不厌其烦地拉着我在凡俗游玩，最终在路过一片林子的时候，他驻足笑望着我：“师尊，方才巷尾那群孩童玩乐的那个，叫做捉迷藏的，徒儿忽然间也想玩，凡世走一趟，师尊不妨同徒儿玩一回吧。”

　　言夙噙着笑，一脸不容拒绝。

　　半晌后，我面向大树，闭着眼开始数数：“一、二、三……”

　　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没过多久便渐渐轻微，像似他已躲藏好了。

　　“六十、六十一、六十二……”我继续数着数，“七十五、七十六……”

　　“七——”不知为何，倏忽之间，体内多年不见的灵气尽数回归，我被冲撞得险些没站稳，我数数的声音也由此戛然而止。

　　身上言夙所下压制神力的咒术荡然无存，我怔愣在当场，耳边虫鸣鸟叫不断如常，我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言夙死了，我在不远处的树后找到他，那处正对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斜晖打在他微垂的下颚上，稀稀落落额发下的双眼紧紧闭着。

　　我忽感觉胸口一阵紧缩，灵力一阵溃散。

　　他死了，是因我那第十九道劫雷。

　　他身上掩藏伤痕的术法尽数消散，背上一大片雷劈的焦痕显现出来。

　　他究竟是被逼到何种地步，才会以这样一副身躯攻上九重天？

　　我不想知晓了，亦没力气知晓了。

　　我开始觉得，往后千万年没有言夙的苍青，像似个黑洞洞的深渊，让我恐慌。

　　待在那处没多久，他身体随着魔气在我眼前慢慢消散。

　　我一眨不眨盯着那处，瞧得眼睛累极了，脸上湿湿滑滑，慢慢随着夜色睡去，封灵术自发张开，将我同这片林子包裹住，陷入沉寂。

　　【八】

　　苍青之巅，茅草屋内。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将视线从那笺信纸上移开，身上残余的封灵术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记忆尽数回笼。

　　我抱着阿容坐在地上，一张张读着散落在地的纸片。

　　原来，千万年风雪中，我还曾有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