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楼》锦婵

65、第 65 章

　　慕夕瑶就这样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穿着他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洗而显得有些皱巴巴的白衬衣，走进了他的梦想。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穿黑色唐装和布鞋，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活像从民国穿越来的。慕夕瑶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楼角落的一个宽大红木桌后面修复一本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线装版《红楼梦》，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了慕夕瑶一眼，接着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了。
　　带路的小姑娘见怪不怪地耸耸肩，指了指桌子旁边一个布艺沙发，低声对慕夕瑶说：“你先去那边坐吧，老板忙完就会招待你的。”
　　那实在是个十分舒服的沙发，以至于本来因为被冷落而有点不爽的慕夕瑶坐上去之后气一下子就顺了。
　　大概为了配合这个二手书店，浅蓝色的不十分宽大的沙发边边角角都有点起毛，且很是柔软，人坐上去之后就像是被云朵拥抱着，让人忍不住想伸个懒腰，打会儿瞌睡，或者直接脱了鞋团在上面。
　　沙发整个掩映在红木桌后面，桌子又在一排书架后面，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偶尔翻到书页的“哗啦”声，还有沙发上龙猫形状的抱枕跟慕夕瑶大眼瞪小眼。
　　慕夕瑶有点局促地坐了一会儿，就像是坐在一个钉板上，屁股不敢稍微扭动，生怕制造出什么动静惊动了那个聚精会神的人。
　　中午的阳光又毒又辣，透过书店的磨砂玻璃照进来却显得不那么耀眼了。
　　带路的小姑娘倒了一杯水过来放在慕夕瑶手边，冲他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慕夕瑶看着杯子里还在晃动的水面，忽然一下子明白的小姑娘的意思。
　　你稍安勿躁，老板大概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慕夕瑶没管。虽然看来那人还得要一段时间，可自己如果这时候起身去吃饭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这世间总是有那么多的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之前在家上学的那么多年里，慕夕瑶几乎从不吃早饭，也许是肚子习惯了他的进食习惯，也许是学校里的生活真的太安逸了，那些过去的很多很多天，即使到了中午他都不是觉得很饿。
　　没想到到了千里之外，住没地方住，吃饭也没什么钱，这胃口却突然大开了。
　　慕夕瑶不太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咕--咕--”,得，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他若无其事抬了抬脸，余光里瞅见那人似乎毫无所觉,手里依然不快不慢地忙着，他放下心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水这个东西也真是奇怪！你饱的时候喝一口就撑得够呛，可你饿的时候吧，又越喝越饿了。
　　身边除了几个水果并没有什么吃的。慕夕瑶眼巴巴瞅着太阳等了好一段时间，可那个人就像是入定了似的，动也不动坐在椅子上，只有手指缓慢而轻巧地在书页上摩挲着。
　　不管了！
　　慕夕瑶看了看时间，都快两点了。也没见那些店员有出去吃饭的，难道这里不兴吃饭？
　　他拿出一个长得还可以的苹果，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洗，只得拿手蹭了蹭意思一下，咬上去的时候颇有点饿虎扑食的感觉。
　　“咔嚓”一声清脆又突兀地出现在耳边，慕夕瑶张着嘴巴愣了一秒，然后英勇就义一般“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林铭手里动作一顿，差点撕坏了好不容易补起来的老旧的书页，他有点着恼，谁这么没有眼色，明知道他在忙还制造出声音来？
　　他侧了侧耳朵，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听起来像是吃东西的声音，不知道吃的什么，脆爽又汁液丰沛的感觉。
　　林铭回过头，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少年。
　　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这是......想起来了！这好像是来面试的？
　　只见这位少年嘴巴不断开合着，吃得又香又甜。林铭盯着他看了一眼，这年头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刺刺吃水果的少年可不多了。
　　他长得有点冷，眉眼细长，皮肤白得有点发青，满脸疲倦，看起来很久没休息好的样子。
　　虽然在自己的注视下依然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但一抹淡淡的红晕从耳根很快地蔓延到脸颊上来，林铭很淡地笑了一下，扭回了头。
　　真是个有意思的男孩子。

　　慕夕瑶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了。
　　小时候住在姥姥家，一天姥姥炖了鱼，香喷喷的味道充满整个院子，他馋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姥姥让他给大舅、二舅家各送去一些，送完了回来吃饭，他心里发急，端着又热又烫的碗在路上差点摔跤，最终有惊无险到达了目的地，只是手指都被烫得红红的了。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委屈，恨不得马上哭出来才好。
　　这其实并不是梦，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不知道怎么就进入了自己的梦里。最后到底哭了还是没哭？却是记不清了。
　　慕夕瑶经常做这样的梦，开始的时候很真实，梦到一半就会发现是梦，大多数时候会忽然醒过来，只是梦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却会完全还原地带到现实中来。就好像真的快乐或受了委屈一样。
　　慕夕瑶闭着眼动了一下头，好像有人摸了他的头发，这个认知让他一下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塑料袋子装着他的全部家当还在脚边放着，不过他没坐着了，而是歪七扭八地趴在沙发上面，怀里还抱着那个龙猫抱枕，惬意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其实他在自己家里也不会这样，只有在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以后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他抱着抱枕没有动，一双笔直修长的腿正站在他的眼前。
　　如果猜得不错，应该就是这个人摸了他的头发。
　　慕夕瑶往上翻了一下眼皮，林铭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腰微微弯着......

　　“咳！”
　　林铭清了一下嗓子，顺势把手收回来挡在了脸前面。他直了直身子，说：“你明天来上班吧！”
　　......
　　虽然慕夕瑶从没有上过班面过试，但他发誓，这个世界上一定没有比这更鲁莽更粗糙的面试了！
　　“......你，连我叫什么也不用知道么？”
　　慕夕瑶坐起来，把抱枕挨着沙发背放好，扯了扯更加皱了的衬衫，问道。
　　“噢。那......你叫什么？”
　　林铭把手放了下来，看着慕夕瑶的眼神有些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是云淡风轻，又像是十分有兴趣的样子。
　　“慕夕瑶。”
　　“慕夕瑶。你明天过来就可以了，做什么小许会告诉你。对了！”林铭插着兜往外走了一半又走回了慕夕瑶面前，“你够十八岁了么？”
　　慕夕瑶实在有点无语，“够了！不过，我身份证没带。”他说。
　　林铭低着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他的眼珠很黑，圆溜溜的有点像小孩子，看起人来也像小孩子似的直接而热烈。
　　慕夕瑶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先移开了视线。
　　“没事！你先干着就行，身份证的事以后再说。”

　　林铭出了店门，沿着小街慢慢地走着。小街上的店主们大多数都彼此认识，半下午店里人不是很多，一路上好几个小姑娘特地走到门口跟他打招呼。
　　林铭一路走到停车的地方，打开门坐上去。九月的上海还是很热，太阳透过车窗照进车里，车里的温度直接让人冒汗。
　　他点燃一根烟，把车窗都降下去，看着外面慢慢吸了一口。
　　有多久没有这样了呢？心脏狠狠跳了一下的感觉。“砰”一声，仿佛有什么接着炸开了，瞬间传到四肢百骸，整个身体都跟着麻了。
　　慕夕瑶。
　　他在心里念了一遍。
　　他并不是个会让人惊艳的男孩子，只是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眼里的纯真和茫然会让人心里紧跟着发软，就跟被捏了麻筋一样。
　　刚刚，他在想什么呢？
　　林铭吃饭是不按点的，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
　　有时候早上起来不吃，上午忙到一半饿了吃个苹果什么的。有时候大家都在忙，他又会点了茶点放在休息室里，自己吃一点，其余的给店员们分了。
　　慕夕瑶也是吃苹果的。
　　林铭修那本书已经修了好几天。并不是什么珍藏本，只是年代久远一些。不过既然到了自己手里，无论它最终是会让有缘人带走还是会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的店里，总是要修好的。
　　他并没有什么面试先给人来个下马威的习惯。只是工作只剩了那么一点，就像是千里之堤就差了最后一铲土，就那么端着不放下去于情于理都是不甘。
　　好不容易做完了之后他往沙发上扫了一眼，发现了皱着眉躺在上面的人之后才一下子想起来自己把人冷落了那么久了。
　　到底有多久呢？林铭认真想了想，好像是中午他们还没吃饭的时候就过来了。
　　林铭也没吃饭，不过店员们的午餐都是轮换着吃的。
　　这么久了么？
　　林铭有点赧然。
　　他本来是想叫人起来跟他说一下，没忍住摸了一下那看起来就十分柔软的头发，然后忽然就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圈红红的，不知道是睡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冷冷的，还有一丝茫然。

　　慕夕瑶愣了一会儿，从脖子里拉出表看了一眼，四点多就快五点了。
　　小许？谁是小许那个很有个性的老板并没有说，不过慕夕瑶觉得应该就是给他倒水的那个笑起来甜甜的女孩子。
　　“......请问，你是小许吗？”
　　慕夕瑶拎着家当在收银处找到了那个女孩，手里的袋子攥得紧紧的。毕竟是人生中第一份工作，他还是有点紧张。
　　至于刚才？好像没来得及。
　　再说，那个“老板”，也实在不像个老板的样子。
　　“是啊！”女孩笑了笑，“我叫许愿，大家都叫我小许。老板怎么说？”
　　“......就说让我明天来上班。”
　　慕夕瑶说得有点犹豫。这样一个答案，怎么听也不像是真的。
　　“啊？”小许瞪大了眼，十分难以置信的样子。
　　“说做什么你会告诉我，然后就走了。”慕夕瑶补充道。
　　“哦----”小许好像有点了解的样子，拉着软软的调子答应了一声。“老板是有点奇怪了哈！”她吐了吐舌头，“不过这么草率地就雇佣人还真是头一次！他是不是什么也没问你啊？”
　　“......啊----”慕夕瑶没好意思说自己睡着了，醒来之后就接收到了这个消息。
　　“既然这样......我们这的工作其实很简单。你刚来，就先把顾客拿出来的书放回原处就可以了，书架上都写了各类书的分类。等过几天我再教你把新收到的书录进电脑里方便顾客查看。”
　　“好的。”
　　慕夕瑶暗中松了一口气，这个工作听起来没有任何挑战。
　　“简单是很简单，就是有点无聊。”小许看着慕夕瑶笑了起来，“你能忍受寂寞吗？”
　　慕夕瑶微微睁大了眼，他不确定这个女孩子是在跟他开玩笑还是什么。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小许捂着嘴笑了一会儿，“明天你十点之前到就可以，晚上十点下班，中午你可以带饭或者自己出去吃。”
　　“那个......你知道‘五角场’怎么走吗？”
　　慕夕瑶想了想最后还是问了目前他唯一可以求助的人，虽然他很不想这么做。
　　“‘五角场’啊？老板就住那边，你要去吗？我给他打个电话，他应该还没走！”
　　小许说着拿起收银台旁边的电话就打了出去。也怪不得她手脚这么快，从老板对慕夕瑶的态度看，怎么看也知道印象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
　　......不用了。慕夕瑶伸手想拦，还是晚了一步，那边电话已经接通了。
　　“喂！林哥，慕夕瑶要去‘五角场’那边，你家不是就住那边吗？你回去了吗？要不你捎他一段？他不知道路。”
　　“噢！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跟他说。林哥再见！”
　　“行了！”小许放下电话，连珠炮一般说道：“慕夕瑶你坐老板车过去吧！他还没走，车在就停在街西面的停车场那里，是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

　　慕夕瑶沿着没多大会儿之前林铭走过的路一路向西。
　　雷克萨斯什么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人现在肯定坐在车里面，这么热的天，希望他不是关着窗开空调的那种人，那样他就真该找不到人了。
　　停车场不是很大，停的车却不少，大概旁边是学校的原因。
　　大多数是黑色的车子，一眼望去黑乎乎一片。应该直接问个车牌号才是，慕夕瑶想到的有点晚。
　　一辆黑色的标识像是“大于号小于号”的车停在出口处，一只手指细长的手搭在车门边，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抽了半截的烟。看不到人的脸，被旁边的车挡住了，但慕夕瑶直觉觉得这就是那个“老板”了。
　　果然是。
　　林铭接到小许的电话的时候正坐在车里发呆。
　　也没具体想着什么。只是夏日热乎乎的潮湿的空气熏得人有点晕，人在这里坐着，思绪却跑出去很远，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了。
　　“五角场”么？
　　他要去做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问，小许就挂断了电话。
　　捎一段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他中午都饿得吃苹果了，要不要顺便带他去吃饭？
　　慕夕瑶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去？才认识第一天是不是有点冒昧了？
　　不去？“五角场”都不知道的人找得到吃饭的地方么？

　　“老板？”
　　慕夕瑶绕了一个圈，看清车里的人确实是他要找的就站到了车前。
　　林铭把剩下的烟在车里的烟灰缸里摁熄了，“不用叫老板，我叫林铭，树林的林，铭记的铭，叫我名字就好。”
　　“......林哥。”慕夕瑶学着小许叫了一声。
　　林铭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对他的称呼不太满意？
　　慕夕瑶没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在副驾驶坐好，扣上安全带，示意他可以开车了。
　　其实慕夕瑶从没有坐过私家车。但他见过别人开出租车门，电视上看到过扣安全带。他总是这样，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林铭没开空调，窗户仍然敞着，热乎乎的风吹在后颈上，瘙得人心里痒痒的。
　　“你去‘五角场’干嘛？”林铭开着车问了一句。
　　“我租的房子在那边。”慕夕瑶想了想，最后实话实说道。
　　“还没租好吗？”
　　“昂，让我到了那给她打电话。”
　　从书店到“五角场”真的不远，开车大概五分钟左右。
　　车子在一片高楼大厦间停下了。林铭想问问慕夕瑶到底租的哪间，又想起来他连“五角场”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别的了。
　　“有手机吗？拿来！”
　　“啊？”慕夕瑶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有点没反应过来。
　　林铭收了收手指，没说话。
　　......
　　慕夕瑶在包里翻了半天，从水果、衣服堆里翻出了他的手机，放到了林铭的手里。
　　“我的电话号码，”林铭按着手机键盘说：“给你存上了，有事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