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楼》锦婵

59、第 59 章

　　慕夕瑶咳了半天，差点鼻涕眼泪糊一脸，好在有惊无险最后逃过一劫。只是还是变得眼圈、鼻尖都有点红红的了。
　　“你怎么没回家？”慕夕瑶问潘奕。“是马航自己还不知道么？”
　　潘奕一听这话立刻抬起了脸盯着慕夕瑶看。难道他还真能未卜先知？
　　他原本就想问慕夕瑶这个问题，只是觉得不好开口，一直没找到说的机会。因为正经说起来，慕夕瑶跟马航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交情，不过两个人都是自己的朋友罢了。拿这样明显有些沉重的问题问一个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的人，确实是有点让人为难了。
　　“不用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慕夕瑶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如果不是潘奕一直在盯着他的脸，根本不会发现。
　　“......是。”潘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建议马航妈妈把病情告诉马航，毕竟......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潘奕说得十分费劲。虽然不是亲兄弟，但哪怕是一条小狗，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也会有感情。一下子让他承认一直在自己身边团团转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离开这个世界，对谁来说都不容易。
　　慕夕瑶沉默了很久。只是一口接一口喝着啤酒。
　　他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像在品茶。他喝得却不少，不发一言，就那么不间断地一直在喝，一会儿就喝了一瓶多。
　　潘奕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大概不用他灌，慕夕瑶自己本来就是冲着把自己灌醉去的。

　　慕夕瑶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光灌酒了。
　　潘奕从烧烤里面找出来一串鸡胗，放到了慕夕瑶面前。“别光喝，胃受不了。吃点东西。”
　　“什么啊？”慕夕瑶好像喝得有点多了，歪着头，眼睛似闭不闭的。
　　“......别管是什么，你尝尝好不好吃，不好吃再给我。”
　　慕夕瑶小声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潘奕没听清。只见慕夕瑶晃晃悠悠地拿起穿肉串的签子，手里也没个准头，仿佛下一秒就能拿签子把自己给捅了，吓得潘奕赶紧抓住他的手，安安稳稳把鸡胗送到了慕夕瑶的嘴边。
　　......
　　慕夕瑶盯着到了嘴边的肉，过了好一会儿也不张口。似乎有点发懵，不知道这串肉怎么就到了自己的嘴边。
　　“张嘴！”潘奕看着慕夕瑶的傻样，有点好笑，还有点原本亲密的两个人莫名其妙变得疏远之后、重又恢复了亲密的戚戚然。
　　慕夕瑶很乖地张开嘴咬了一块，嚼了两口，“呸”一声吐了。
　　“不好吃！”说完跟小孩子似的噘了噘嘴唇。
　　看来这小子大概真的有点醉了。潘奕看着地上自己脚边慕夕瑶吐出来的东西想。刚才咳成那样都不松手，这会儿也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
　　酒的好处就在于，你心里愁苦的时候总会醉得特别快，所以你可以借酒浇愁。当你高兴的时候呢，你又能喝得比平时多，因此亦可以借酒助兴。
　　如果要问什么，现在大概是最好的时机。
　　有点晕，就不会故意把你的话题给带跑，也不能再那么严密地防备你；还没那么晕，所以你问什么他还听得懂，还可以回答得出来。

　　“瑶瑶。”潘奕搬着宿舍里唯一的一个高脚凳往慕夕瑶面前凑了凑，轻轻叫了他一声，心里都是诱拐小孩子才有的那种罪恶感。
　　慕夕瑶没说话，只是困难地翻开眼皮看了他一眼，证明他听到他的话了。
　　“......你是不是有点难过？”
　　慕夕瑶已经不能仔细分辨潘奕叫了他什么。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他认识，给他一种自然而然的安全感，所以就乖乖听着他的话。
　　“你是不是有点难过？”他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
　　慕夕瑶皱了一下眉，好像有点疑惑。他想了一下，慢慢把手放到了心口的位置上。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呼吸困难。
　　“嗯！”慕夕瑶重重地点了点头。力气用得有点大，差点从坐的床上直接栽下来。
　　潘奕就在他前面坐着，慕夕瑶正好撞进了他的胸前，“咚”的一声，撞得潘奕胸腔里面似乎都传来了回声。
　　潘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慕夕瑶窝着的脖子捋直了，抓着他的肩膀倚回了上下床之间的铁横梯上，像玩平衡似的，半天才把慕夕瑶固定住了。
　　“为什么？”
　　潘奕虽然很有罪恶感，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他现在不问慕夕瑶，他不知道下次他想问慕夕瑶又正好想醉的时候是什么时间。
　　“......嗯？”慕夕瑶慢慢睁开了眼，看样是已经忘记了潘奕的问题。
　　“你为什么难过呢？”潘奕弯了弯腰，把脸凑近慕夕瑶面前，瞬间化身为对小朋友图谋不轨的怪叔叔，循循善诱道。
　　“......为什么......难过啊？”慕夕瑶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有点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似乎也对这个问题感到为难。有点排斥的感觉。
　　“我考试没考好！”慕夕瑶忽然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像被老师罚站的小朋友，“妈妈会不高兴的。”
　　“可是，我已经很努力地学了，学不会怎么办啊！”慕夕瑶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上衣的下摆，很是苦恼的样子。
　　“我想学美术试试，妈妈还不让。”慕夕瑶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已经就快要听不见了。

　　潘奕忽然后悔了。
　　后悔他不该趁着慕夕瑶意识不清问他不想说的话。
　　就算是他知道了原因，又有什么办法帮助他呢？
　　潘奕拿杯子倒了一杯水，用手背试试不凉也不热，拿到慕夕瑶唇边让他喝了一口。
　　既然你想就这么缩着，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那，就这样吧。
　　“潘奕......他不喜欢我。”
　　慕夕瑶突然又小小声地说了一句。语气里满是委屈。
　　潘奕正拿了纸巾准备给慕夕瑶擦嘴巴上的油，听了这么一句立刻就石化了。
　　我不喜欢你？！我他妈都跟你表白多少次了？！我不喜欢你我能让你就这么由着性子来？！我不喜欢你我会这么对你牵肠挂肚？
　　“谁说的！”潘奕觉得自己比窦娥还要冤。
　　“......他不能喜欢我。”慕夕瑶明明睁着眼，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神采，就跟个盲人似的。只是那么望着虚空里的某一点。“他有女朋友。”
　　潘奕的手指一下子就全都掐进了手心里。
　　十指连心。手心也一样地疼。
　　他知道自己的亏欠。自己对慕夕瑶的亏欠，对自己良心的亏欠。
　　明明是喜欢他的啊！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让别人知道，或者仅仅是告诉他，是的，我喜欢你，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可毫无疑问现实是一座大山，一座沉重且充满压迫的大山。你只有把自己变得顺滑、不碍任何人的眼，你成功的希望才越大。
　　他不是一个纯粹的人，从来都不是。

　　“那......你呢？”潘奕使劲咬了咬牙，咽下所有不能出口的悲哀，问慕夕瑶道。
　　“你喜欢潘奕吗？”
　　慕夕瑶从没有说过一次，喜欢。
　　他说‘差不多’，说‘我们不要这样了’，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可他一次也没说过喜欢。
　　慕夕瑶眸子动了动，使劲皱了一下眉，就像是被审问的罪犯，心里不想把自己的罪行宣之于口，却终逃不过法律的审判。
　　“喜欢。”慕夕瑶说。“可是，我不能喜欢他。”
　　“为什么？”潘奕屏住了呼吸，他是这么急切，想知道慕夕瑶的理由，以至于血液瞬间涌满了他的脸。
　　“因为......我好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慕夕瑶嘴角往上弯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比喜欢白白还要喜欢。”
　　潘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因为自己在他心中比白白的地位高而高兴。
　　“可是潘奕，他不是白白啊。他不会死，说不定我死了他都不会死，那我要怎么明知道他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而不去找他呢？”
　　“我的小狗丢了的时候我都找了好多天呢。”
　　慕夕瑶轻轻地说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明确的表情，说到最后一句，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无声无息淌了下来。
　　像一湾清澈见底的小河，把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敞开了给你看。
　　又像秋日来得最早、最温柔的那阵风，毫不留情吹落了一整个夏天。

　　潘奕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满满地胀了开来，胀得他不能呼吸，胀得他的嗓子一阵一阵发紧发疼，眼珠充血，鼻子发酸。
　　他从不曾知道，在慕夕瑶心里，他到底是什么。
　　他一直以为慕夕瑶对他就像是他自己说的那样，仅仅是有想法，有兴趣，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会想亲亲他，想抱抱他，就像是对待一只小猫小狗，看见的时候，心里软软的，高兴的时候会顺顺它的毛。如此而已。
　　可是，并不是这样的。
　　后来的很多年，潘奕经常会想，如果他从来不知道慕夕瑶的心思，那么会不会，他就会像他曾规划好的那样，安安分分娶了一个什么人，然后努力让生活过得圆满了呢？
　　不过此时此刻，潘奕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对我这样。

　　地上连站带躺的堆着一堆空瓶子。潘奕翻了翻书包，就还剩下最后一瓶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着窗外吹进来的热乎乎的风一饮而尽。期间被呛咳嗽连连。
　　慕夕瑶侧躺在单人床上。潘奕估计大概有七八瓶啤酒进了他的肚子，把他的肚子撑得圆圆的，透着一种可爱而笨拙的娇憨。跟个小婴儿似的，吃得饱饱的，心满意地睡着了。
　　潘奕俯下身轻轻拍了拍慕夕瑶的脸，“哎！要不要上厕所？”
　　睡梦中的人伸出一只胳膊拨开了潘奕的手，把脸埋进了身下的被子里。
　　潘奕坐回了凳子上，把桌上地上的垃圾收了收扔进垃圾桶里，把凳子挪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
　　其实他吸烟并没什么瘾。只是感觉烦闷的时候就想抽一支。或者毫无目的地，莫名其妙地。
　　窗外的白杨树叶子还绿得十分厚重，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对马上就要到来的秋凉，似乎毫无所觉，兀自昌盛着。
　　平常的时候人群聚拢的校园在这难见的寂静里显出一丝苍凉，恍惚间似有白茫茫雾气笼罩围绕匆匆忙忙迷了人的眼。潘奕眯起眼睛，一口一口抽着烟。
　　时间好像过的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所以直到烟在指间燃完差点烫到了手指的时候潘奕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想了些什么。他只是忽然想起慕夕瑶那令人头疼的洁癖。
　　如果他还清醒着，他是绝对不会在别人床上睡觉的，更遑论把脸埋进别人的被子里。他是那种别人坐过的凳子他坐的时候都要下意识擦一下的人。
　　潘奕坐在窗边看着床上睡得七荤八素的人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想起来要把慕夕瑶的被子、枕头给换过来。
　　床上本来的被子被慕夕瑶压了大半在身下，潘奕拽了好几下没拽出来，只得拍了拍那人的屁股，把人推到了一边。
　　大概自己非常有当超级奶爸的潜质，潘奕这样想着，叠好被子放在一边，然后洗了湿毛巾给慕夕瑶擦好了脸，轻轻抬起他的头放了枕头，接着把被子拿过来给他盖上了。

　　住过宿舍的人都知道宿舍里的床当然都是单人床，宽度80，厘米。规格严谨，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
　　所以只要想一想，两个人睡一张床的话就知道会挤成什么样。特别是当这两个人都是男人的时候。
　　潘奕收了收胳膊，把怀里的人抱紧了。他能感觉得出来自己背部的肌肉有点紧缩，可能是因为知道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慕夕瑶睡觉的时候特别特别乖。
　　潘奕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是男人可爱的瞬间。”
　　他盯着眼前快要把头发戳进他眼睛里的后脑勺，从心里倒四肢百骸都同意了这句话。
　　慕夕瑶的头发很软，柔柔的铺在脖颈上，蹭得潘奕的鼻尖痒痒的。他的颈部还遍布一层细软的绒毛，像是某种未曾长大的小兽，让人心生怜见。
　　潘奕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别的人睡过一张床。除了去年的时候跟这个人一起睡过。
　　只是刚才他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那个孤零零的背影，忽然就不想离开他。哪怕只是去直线距离不足两米的他自己的床。
　　所以就自作主张挤到了这个人的身边。
　　怎么说呢。他并没有细细想一想自己的这个想法，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麻烦，他只是就那么掀开被子、一条腿跪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把这个人往墙边挪了挪，然后侧着身子靠过去，靠在他背后，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腰，就觉得似乎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像曾经做过千遍万遍。
　　什么都很好。怀中柔软温热的身体，鼻端传来淡淡的酒香，额头贴上那人的后颈，脚趾无意间蹭过的线条流畅的小腿......
　　或许有很多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样，但现在，我知道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