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楼》锦婵

57、第 57 章

　　慕夕瑶常常在想，人的改变是太过捉摸不定的东西。有时候长年累月十年八年都是一个样子，也有的时候只是一觉睡醒了突然就放弃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
　　班主任不知道是为了升学率还是为了各个同学的切身利益不可谓不费尽心机。这不，高二刚开学，他老人家又给那些成绩提高不明显或者说直接点考好大学基本没什么希望的同学支了一招：学美术。
　　慕夕瑶记得自己上的第一节美术课是升上四年级的时候。之前一直在自己村上，两个男老师教一二三三个年级三个班，同时兼任语文、数学、体育等所有科目，简直是神乎其技无所不能。除了美术。
　　第一节美术课学的是画大白菜。三片白生生的白菜帮，在菜帮上头圈一圈曲曲折折的线，然后再在线里面涂上青青翠翠的绿色，大白菜就完工了。粗暴而简单。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学美术。
　　直到看到他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

　　怎么说呢，除了自己心中燃起熊熊的烈火，不甘和不知该对谁的怨恨席卷了整个心窝，从表面看起来，他一如既往地沉默而清冷。
　　自己心里再怎么想，再怎么来回琢磨，跟结果真正放在你眼前带来的冲击总是不同的。
　　一个是受打击，一个是备受打击。
　　班主任的话十分隐晦，看起来只是提了个建议。虽然本来也就是提个建议。但作为一个班主任，他的一言一行在学生心里都是有一定分量的。
　　学校里是专门有美术班的，那些学生中考的时候就是靠着特长加分考上的高中，实力当然不容小觑，这个时候突然提出让他们学美术的建议来，半路出家怎么跟底子厚实的比？也无非是死马当活马医。
　　可是既然已经被视为了死马，也就有了死马是自觉。

　　慕夕瑶犹豫了很久才跟妈妈打了那个电话。
　　他知道妈妈肯定会反对。在母亲心里，美术特长生、体育特长生、音乐特长生这些，都是因为学习成绩不好不得不走的旁门左道。无关艺术或者其他。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真的走到了路的尽头，如果不换一条路，结果大概只能是头破血流。
　　“妈，”慕夕瑶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我想学美术。”
　　电话那头的慕妈妈无疑感受到了什么是晴天霹雳。一直高高飘在云端的为儿子自豪的心，砰得一声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瞬间四分五裂，化作齑粉，不留一点声息。
　　电话里久久都没有传来声音，慕夕瑶不自觉地把手中的话筒握紧了，同时似乎有什么掐住了他的脖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挤出他肺里的空气，他就快要窒息了......
　　“瑶瑶，”过了很久慕妈妈才轻轻说了一句，“你别学了。学美术要花的学费太高了。再说，你原来不是学习得挺好的么？你再加把劲，妈妈相信你一定能学好的！”
　　“妈......”慕夕瑶有点急，可是他还不想把自己怎样摸爬滚打费尽心机无所不用其极最后还是落了个两手空空一败涂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他不是想留后路，他只是想要一点卑微的尊严。
　　那边慕妈妈已经打断了他，“瑶瑶，你别想三想四的了！你再加把劲，只要你能考上，你想做什么妈妈都答应你！你现在就乖乖好好学习，别的都以后再说，知道么！”
　　慕夕瑶还想说点什么，但慕妈妈已经挂断了电话，没有像平常打电话时那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雨时打伞冷了加衣，只有话筒中传来的空洞而冰冷的“嘟嘟”声执着地在他耳边回荡着，似乎在提醒他不要妄想走出去。

　　他大概就是在那个夏天真正爱上小说的吧。2005年的夏天。
　　韩寒、郭敬明、张悦然、明晓溪，等等等等。那几年新概念作文举办得如火如荼，一批又一批的小作者们依靠写作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不必和千千万万的考生们挤独木桥了。
　　在慕夕瑶面前打开的不是一扇救赎的大门，而是一个新的世界。风花雪月，快意恩仇，冷暖人间，孤寂桥头。各种各样的小说，各式各样的场景，里面有他想要的所有的一切虚幻。
　　人就是这样的。如果你手里坚坚实实地抓着什么，那那些看起来十分美好却根本触不到的东西对你来说是索然无味的，可若是你手里什么都没有，那么只要一点看似美丽的幻景，便会让你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让你不知不觉中欲罢不能。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失去，我还怕什么呢。
　　一下课就骑一辆借来的自行车从城市的西头一路飙到东头，在杂乱的堆满各种盗版书的小书店里翻开一本本满布灰尘的劣质书，是那个夏天慕夕瑶最爱做的事。
　　那里没有数学，没有数理化，没有成绩，没有母亲失望暗淡的目光。
　　小音箱里来来回回放一首《白狐》，凄婉的歌声，哀戚的故事，是光怪陆离的故事唯一的陪衬。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以后很多很多年，慕夕瑶都十分想要一间自己的书店。不为盈利，不卖各式各样的参考书，只有小说，天上地下，古今中外，野史演义。
　　或者做一个刀客，为杀人而举刀，刀刀见血。做一个剑客，无关风月，一个人仗剑走天涯。
　　让那些分数成绩都他妈见鬼去吧！

　　潘奕很快发现了慕夕瑶的异常。
　　他不再老实而可怜地钻研一道道在他看来其实还挺简单的题了。他又开始天天睡到踩着铃声进教室、晚上看小说看到熄灯摸黑去洗漱了。
　　有时他甚至看到慕夕瑶上课的时候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塞在课本下面聚精会神地看，就像不久之前他一丝不苟上每一堂课一样。
　　有时他脸上会露出真诚但是恍惚的笑容，那笑容又不知在哪一刻变成了僵硬而顽固的面无表情。
　　潘奕觉得慕夕瑶病了。病因不明，病症是不思进取。
　　他想帮他。很想，十分想。
　　但学习这种事，古语云：老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别说他了，再好的老师都不能保证教好每一个学生，这就是为什么同样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千差百异了。学习要靠努力，但不仅仅靠努力。
　　他把做完的作业放在桌子上显眼的地方，故意不合上让慕夕瑶看见，有时候他会接过去抄一抄，有时候他连看也不看。
　　潘奕的心情很是复杂。
　　他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更沉浸在小说里，像被吸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谭，不知最终会飘到哪里，又像是吸食了最厉害的致幻剂，兴奋时目光闪烁精神亢奋，失意时萎靡不振麻木不仁。
　　以前那些不经意或者装作不经意的目光全都消失了。慕夕瑶整个人从又软又凉戳一下就会留下一个大大的窝的状态彻彻底底变成了一滩温热而混沌的不明液体，黏糊糊的令人厌烦，但又使不上力气。
　　那些不太美好的旧时光去得这样快令人忍不住不停回忆。
　　他很想那个外表冰冷故作坚强内心却敏感得一碰就化的少年。
　　想得心都疼了。

　　成绩就那么重要吗？潘奕问自己。
　　是的。成绩好才能考上好大学，将来找到好工作，娶漂亮的妻子，成家立业活成人生赢家。
　　成绩差只能上个三流的大学，将来随便在哪里就把自己打发了，找个凑凑合合的老婆，生一推歪瓜裂枣的孩子，最终把生活过得七零八落。
　　我跟他，是不一样的人。潘奕在心里跟自己说。
　　说了很久，一遍又一遍。

　　马航妈妈告诉潘奕马航被查出骨癌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惊异。
　　从跟慕夕瑶一起去看马航那次后来他断断续续又去了两三次，给他带了慕夕瑶让带的武侠小说，马航收到的时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初意气风发的时候，勉强坐起身来跟他碰了碰拳头，说‘祖宗就是祖宗，不用说就知道我想要什么！’当然是在马航妈妈不在的时候说的。潘奕目光落在他细瘦的皮包骨头的手指上，歪过头使劲闭了一下眼。
　　后来又带了笑话书，后来还带了《海贼王》，《火影忍者》。
　　没人再说带课本的事。
　　潘奕觉得马航妈妈肯定是觉得瞒不住了才跟他说的，马航现在已经十分贴合瘦骨嶙峋这个词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说的时候还是偷偷说的，没有当着马航的面。
　　潘奕问她马航自己知道了吗，马航妈妈说她还没正式跟他说，但她觉得他应该也知道了吧，毕竟是自己的身体。
　　潘奕不知道该不该跟马航妈妈建议告诉马航他的病情。按外国的做法应该告诉他，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不留遗憾，按国情不应该告诉他，免得他连病带吓一命呜呼。
　　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