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楼》锦婵

56、第 56 章

　　马航妈妈切完西瓜十分热情地往慕夕瑶手里塞了一大块。那俩人早已经开吃了。
　　慕夕瑶坐回了床边，小心地一口口咬着西瓜。事实上他十分不习惯这样吃西瓜，喝饮料都会嫌嘴巴黏的人怎么能忍受脸上被沾到西瓜汁，虽然他很喜欢吃西瓜。更不要说马航妈妈还递了一块十分宽大、以至于如果你真的放开了去啃毫无疑问会被糊一脸瓤的西瓜给他。
　　潘奕已经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三块，拿手往嘴上一呼噜身子贴上了背后的墙，发出了一声酒足饭饱之后的叹息，就差再伸个慵懒的懒腰了。
　　慕夕瑶十分鄙视眼前这个人。来看病人不带礼物也就算了，还畅快无比地在病房里大吃大喝，这人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潘奕似乎收到了慕夕瑶的信号，游移的目光落到了慕夕瑶脸上。只见那小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憋屈，就像他刚刚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了民女？
　　再一看他手里，好么，那一块快赶上自己吃的两块那么大了。看来马航妈妈还是挺喜欢他的。潘奕摇了摇头，这小子装乖的本事无人能比。
　　慕夕瑶吃了这么半天，只把上面凸出来的那些吃完了，下面贴着瓜皮厚厚的一层肉孤零零的在那躺着。
　　潘奕分辨了一下慕夕瑶眼里的神色，那眼神里有一点渴望，还有一点困惑，似乎并不是不想吃，那就是不知道怎么吃了？潘奕结合了一下慕夕瑶平时各种事儿的表现，觉得自己的推论十分有理有据。

　　“拿来给我吧！”潘奕冲慕夕瑶伸出一只手，眼里带着戏谑。
　　“嗯？”慕夕瑶正发愁怎么把这块巨大无比的瓜给吃完。吃下去糊一脸，不吃说不过去。
　　“潘奕！”马航妈妈拿眼剜了一下他，似乎对他的做法十分不赞同，“你要吃这里有的是！干嘛跟瑶瑶要？！”
　　“啊？”潘奕觉得非常之不可思议。自己跟马航可是好几年的兄弟了，貌似这地位一下就被慕夕瑶这小子占据并且还有点超越了？
　　还‘瑶瑶’？
　　潘奕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完全忘记他自己也叫过这肉麻无比的称呼了。
　　“阿姨，不是我要跟他要，是我们刚才吃了饭来的，他吃不了那么多，又不好意思放着，我是要帮他分担分担。”潘奕觉得自己得解释一下自己的动机。
　　闻言马航妈妈转头看了看慕夕瑶，“瑶瑶，是这样吗？”
　　慕夕瑶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暗中瞪了潘奕一眼。
　　“哎哟瑶瑶，”马航妈妈笑得眼睛都弯了，“你不用这么客气，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放着，没那么多规矩，就跟潘奕这混小子这样就行了。”说着她在潘奕肩上拍了拍，自是十分熟稔。“这么讲究的小伙子可真不多见了。”马航妈妈又低呓了一句。
　　最后的结果就是潘奕拿过慕夕瑶手里残留着瓜瓤的瓜皮，一下掰开了，三口两口把瓜瓤一啃、瓜皮往垃圾桶里一扔，解决了。

　　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潘奕，慕夕瑶，马航妈妈。似乎都觉得潘奕这种替慕夕瑶收拾‘后事’的行为在情在理，大义凛然。只有马航在慕夕瑶脸上看了一眼，然后把目光挪到了嘴角弯弯的潘奕身上。现在他是真的在高兴着了。马航想。
　　他觉得自己自从住进医院以后好像变得越来越能看清一些事了，比之前聪明了。不，应该说敏锐了更准确。在医院躺了这么久，身边那些嘈杂一点一点离自己而去，像是住进了一间真空的房子里，没有声音，不能呼吸，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只能靠眼睛和心。
　　刚住进来的时候还没觉得，络绎不绝探望的亲戚，惊异又有点兴奋的同学，父母眼里有点懊恼还有点抓狂、想发火又不舍得发的情绪，让他像第一次探险的孩子，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危险，只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去，回到安全而温暖的家里。
　　随着过了原定出院的时间却还是迟迟不肯放行的医生不断穿梭在病房里的脚步，他知道大概有什么发生了，而且肯定是不好的事情。如果这真的是一次探险，也许从现在才刚刚开始，并且险情远远超乎原先的预估。
　　没有人跟他细说他的病情。问母亲，母亲说既然住院了就一块检查一下身体，没什么的。问医生，医生说小伙子身体挺好的、有点小问题配合治疗也能很快痊愈。
　　都是没什么营养的话。
　　但有句话叫“人是万物之灵”，就是别人什么也不说，不走漏任何蛛丝马迹，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是有感觉的。
　　失眠、烦躁、食欲不振、精神萎靡，遍布全身的疼痛，迅速消瘦的身体......
　　马航轻轻笑了一下，把手里没吃完的半块西瓜放在了床头柜上。
　　马航妈妈满是笑容的脸僵了一秒钟，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小航，这就不吃了吗？”
　　“嗯。放着吧，一会儿想吃再吃。”
　　仿佛商量好了似的，谁也没劝马航多吃点，也没谁觉得这大半天他才吃了半块有什么值得讨论的。
　　只有空气里压抑的燥热甚嚣尘上，好像即将迎来一场猛烈的狂风暴雨。

　　慕夕瑶和潘奕告别了马航要回学校，马航妈妈送出来，用一种十分矛盾的语气说：“潘奕啊，你有空常过来走走吧，小航他......看见你还挺高兴的。不过你也不用来得特别勤，别再耽误了你的学习。”
　　“阿姨你放心吧。”潘奕赶紧说道：“我会常来的，不用你说，我也想他啊！嘿嘿！”潘奕说着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好。”马航妈妈拍了拍潘奕的肩膀，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站在昏暗的走廊里目送他们远去。
　　好一阵两个人都没说话。
　　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在远处高楼的顶上投下火红的阴影，看起来炙热而疯狂。
　　虽然医院里整洁干净，但总让人觉得是一种无机质的冰冷，没有活气，没有温度，让人窒息。大概只有婴儿降生时响亮的啼哭，才能片刻撕破那坚硬的表层，让里面的人得以喘息。

　　正是下班时分，街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自行车铃的声音，买菜时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知道谁蹭了谁另一位便不依不饶纠缠吵闹的声音，热烈刺耳，也像一剂猛药，瞬间让人回到这活生生的人间。
　　慕夕瑶吸了一大口燥热而污浊的空气，一直有些冰冷的身体才慢慢恢复了温度。皮肤上一层黏腻的汗迹，让人觉得不舒服，同时也提醒着你你正在这喧闹的人世间。
　　俩人蹲在街边。
　　潘奕一反常态地沉默，慕夕瑶轻轻开口，“想什么呢？”
　　潘奕眯了眯眼，看着街上拥挤的人群，说：“你觉不觉得，马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慕夕瑶笑了。不是幸灾乐祸，更不是人面兽心，只是有点无奈，掺杂着无能无力的悲哀。“一直在医院躺着，没有不对的地方才奇怪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潘奕语气有点急，转头看慕夕瑶，盯着慕夕瑶的脸看了一会儿，潘奕把视线转回了街上，“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慕夕瑶没接话。过了一会儿，说：“还回去上课吗？”
　　“啊？”潘奕正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慕夕瑶的话题怎么突然跑了十万八千里。“不去了吧。我心情有点不好，去了也学不进去。”
　　“那找个地方坐坐吧。”慕夕瑶说。
　　潘奕忽然想起来上次两个人一块吃烧烤的事，瞬间有点面红耳赤。
　　“你怎么了？”慕夕瑶拿手背探了一下潘奕的额头，好像是有点热。“你发烧了？”
　　潘奕条件反射一样一下打开了慕夕瑶的手，噌一声站了起来。
　　慕夕瑶的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讪讪的放了下来。
　　‘如果我再有什么逾矩的举动，你就打醒我，我不怪你。’慕夕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这......应该不算吧。
　　潘奕在原地跺了几下脚，就跟脚麻了似的。不过慕夕瑶知道他大概是有点急躁，虽然他不知道潘奕为什么这样。
　　慕夕瑶站了起来，转身往学校走。
　　潘奕忽然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刚才他探过去的那一只，使劲握了一下，然后放开了。
　　慕夕瑶不置可否。
　　难道是被自己传染了，不定时抽一下疯？慕夕瑶摇了摇头。
　　潘奕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跟着我！别走丢了！”

　　这是一家装修挺精致的冰店，是那种慕夕瑶一个人绝不会来、一看就挺贵的店。
　　“你要什么？”潘奕问。
　　慕夕瑶翻着手里整本的菜单，各种冰激凌、奶茶、果汁，他不知道要什么好。
　　“你看着给我要吧，都行。”慕夕瑶合上了手里的书。
　　潘奕撇了他一眼。都行是都行，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那就要个他应该没吃过的吧。
　　“一份蓝莓冰激凌！一份芒果的！”潘奕招了一下手，一个大概是服务员的小姑娘过来记了单。
　　那家店叫《白马王子》。
　　“反正饮料你都不爱喝，都要冰激凌吧。你要是都不爱吃，我可以把两个都吃掉！”潘奕说。
　　那等会儿东西上来了，我是应该表现得爱吃，还是不爱吃？慕夕瑶有点纠结。
　　“我说咱买点东西去吧，你非不让买，还让马航妈妈给咱买了西瓜，多不好！”慕夕瑶还没忘这茬。
　　“这有什么的！”潘奕眼睛往四周看了看，无所谓地说：“我俩这么多年的兄弟了，阿姨不会挑理的。”
　　店里人不多，大多是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只有他们这一桌是俩男的。潘奕啧了一声。
　　“你熟我不熟啊！”慕夕瑶有点激动，“这不是挑不挑理的事，这是礼貌！”
　　“知道了----”潘奕有点无奈，“你说你平时看起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还挺懂这些事啊？下次去买！行了吧。”
　　“下次......”慕夕瑶顿了一下，“下次你带程呈去吧。”

　　“......为什么？”潘奕喝了一口先上来的杯子里的水。
　　“不为什么。程呈也是马航的好朋友吧，我不是。”慕夕瑶说。
　　两份冰激凌都端了上来。装在细瓷的小碗里，放着长柄小勺，瓷碗雪白，冰激凌沁凉。
　　潘奕把淡紫色的那一份推到了慕夕瑶面前，“你先尝尝这个，蓝莓的，不喜欢我跟你换。”
　　慕夕瑶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细腻光滑，甜蜜芬芳，丝丝凉意瞬间从舌尖攻占了每一个毛孔，一点一点，一直凉到心底。
　　潘奕看了慕夕瑶一眼。他们坐在角落里，屋里光线很暗，头顶一盏花朵形状的小吊灯，昏黄的光透出来，映在他的脸上，睫毛尖上像是沾了点点金光，显得整张脸安宁而静谧。
　　潘奕低下头，吃了一口芒果味的。大概他是喜欢蓝莓的吧。
　　“我觉得，马航可能情况不太好。”潘奕抓着勺子说。
　　“嗯。”慕夕瑶点点头。“要是没什么问题，早就出院了。”
　　“你觉得，会坏到什么程度？”潘奕直视着慕夕瑶的脸，目光里有迫切，也有疑虑。
　　慕夕瑶感觉到那逼人的视线，抬头扫了潘奕一眼，很快转开脸，继续跟碗里的冰激凌搏斗。“我又不是医生，我不知道。”
　　潘奕放下手里的勺子，有些粗暴地抓住了慕夕瑶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
　　勺子跟碗碰了一下，发出了一点清脆的叮当声，有点像门铃，似乎在叩问着什么。
　　慕夕瑶的目光在潘奕脸上认真地梭巡了一圈，最后对上了他的眼，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看得潘奕心里一紧。
　　“我什么也没感觉到。”慕夕瑶平静地说：“我只是觉得，马航妈妈也许知道什么。”
　　潘奕仍然紧紧抓着慕夕瑶的手腕，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慕夕瑶动了一下手指，接着轻轻皱了皱眉。
　　潘奕猝然放开了手，慕夕瑶手腕一圈全都红了。潘奕心里一阵懊恼，慕夕瑶却像全无所觉似的舀着冰激凌往嘴里放。
　　那淡紫色的固体已经没剩下多少，在夏日热气蒸腾的空气里有些融化了。潘奕有点烦躁，伸手把那只碗拉到自己那一边，把自己的推过去，“尝尝这个！也挺好吃。”

　　慕夕瑶仔细地把勺子上的紫色舔干净了，然后把勺子放进了盛着淡黄色的碗里，喝了一口水，说：“你吃吧。我再吃就真吃不下晚饭了。”
　　他们当然还没吃晚饭。本来想看了马航就回去上课的，一下课就奔医院来了。没想到耽误在这里。
　　潘奕也不啰嗦，拿起碗就往嘴里塞，甜腻的味道充斥整个口腔，潘奕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来似的，又抬头看了一眼慕夕瑶的脸，“你又是怎么回事！一下子瘦了这么多！”
　　慕夕瑶觉得潘奕很没有道理。语气那么冲，满满都是质问，好像自己家将要出栏的牲畜突然间全都丢了一样充满怒气，因此他只是挑了挑眉，看着潘奕不说话。
　　潘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大概又踩了这位不知道那根筋了，于是放缓了声调，说：“你不会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不治之症。
　　慕夕瑶心里闪过这四个字，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不着痕迹地把手放到了膝盖上，深深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潘奕等了一会儿还没听到回答，有点生气地一抬头，就看到了摇摇欲坠、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轰然倒地的慕夕瑶，吓得好几秒都没动，呼吸也没呼吸。
　　“你不要吓我啊慕夕瑶！”潘奕的手有点抖，他咽了一口口水，把手心贴上了慕夕瑶的脸。
　　一直捧着冰激凌碗的手贴上去的那一刻慕夕瑶大概被狠狠冰了一下，他身子一动，直接抬胳膊把潘奕的手格开了。
　　“......你别吓我才是！”慕夕瑶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看样子在想要不要过去原样把潘奕给收拾一顿。
　　潘奕嘿嘿笑了两声，很快地把冰激凌吃完了，慕夕瑶遂放弃。

　　“下次去给马航带本武侠小说什么的吧。”慕夕瑶对潘奕说。
　　“为什么啊----”
　　“因为待在医院很无聊啊笨蛋！”慕夕瑶斜着眼看了潘奕一眼，似乎对他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看看武侠小说快意江湖恩怨不会让你热血沸腾吗？！”
　　潘奕想了想，很欠揍地说：“其实并不会。因为我本就在江湖中。”
　　慕夕瑶一刻没犹豫伸腿过去从桌子下面踹了潘奕坐的凳子一脚，凳子“呲啦”一声带着让人后背发凉牙龈发酸的声音向后退了大半步，慕夕瑶装作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样起身走了出去。
　　潘奕咬着勺子愣了半天，接受完周围各色目光的洗礼之后，结账的时候心惊胆战地问小姑娘，“......凳子用陪吗？”
　　“不用！”小姑娘很快地说了一句，似乎慢一秒就会笑出来了，“不过帅哥下次再来记得不要发出这么大的噪音，会影响到别人的。”
　　“哦。”潘奕蔫头耷拉脑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