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楼》锦婵

55、第 55 章

　　薛珍珠一见这礼物乐得眼都睁不开了，肥厚的“熊掌”使劲在慕夕瑶后背上拍了两下，那动静引得附近好几排的同学都纷纷往这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夕瑶，你真好！我还没见过生的玉米呢！”薛珍珠拎着那几个玉米左看右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慕夕瑶拿的是一捧玫瑰花。
　　慕夕瑶把手搭在额头上，挡住了自己有些汗颜的脸。珍珠啊，玉米无论是生的还是熟的都长一样好不好，早知道应该再给你带几头大蒜！慕夕瑶有些邪恶地想。
　　却没发觉薛珍珠高兴的不是他给她带了什么，而是这个什么是他带的。
　　只有在爱着的人眼里，事物才会被无限放大，一粒芝麻会变成一个西瓜，一颗幼苗会变成参天大树，一点善意能蒙蔽整个心灵，一丝退让会蔓延成无边的伤害。
　　相反的，如果你不爱，那无论什么经过你的眼，也都会变成过眼云烟。

　　马航的位子竟然还是空的，慕夕瑶心里升起一丝隐隐的不安。按常理来说，离他受伤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就算没有痊愈，这会儿拄着拐杖也该健步如飞了，又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如果不是他的情况确实不允许，相信马航的爸爸妈妈也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在家光玩。
　　“潘奕，马航怎么还没来啊？”慕夕瑶拿胳膊肘碰了一下正在跟程呈说着什么的潘奕。
　　潘奕今天来学校来得特别早。一整个假期他都借口家里忙没找程呈，只偶尔打个电话，前一天晚上程呈就打电话让他今天一早就来学校了，陪她逛了一天的街，鞋子都要开口抱怨了，俩人才进了几乎已经满员了的教室。所以他一直也没见着慕夕瑶。
　　潘奕没说话，转过头之后接着就皱紧了眉。算起来从上次见面到现在还没到一个月，虽然他觉得跟过了几年了似的，可慕夕瑶显而易见的消瘦竟然让他有了形销骨立的感觉。
　　“你怎么回事？遭逢巨变了吗？”潘奕的目光紧紧黏在慕夕瑶的脸上，他看不到他衣服之下的身体，但慕夕瑶明显小了一圈的脸、还有失去了光芒的眼神让他不禁脸色都变了。
　　他想伸手摸摸他削尖的下巴，想问他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身边都是人，他只能玩笑似的问。
　　“没什么。”慕夕瑶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脸，微微笑了笑，“天太热没什么食欲，过段时间凉快了就好了。”慕夕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眼睛看着潘奕，示意他还在等他的答案。
　　潘奕并不相信慕夕瑶的话，但程呈就在旁边，他也不便再问什么。
　　程呈虽然不多话，但她很会察言观色。
　　“我也不清楚。”潘奕说着眉头皱得更紧了，直接成了一个小小的山丘。“程呈前几天去看过他，说好像还是上次说的没查出来的那个问题。我最近也没过去，只打过电话，马航也没提这事。”潘奕把程呈告诉他的那些话转述给了慕夕瑶，“要不明天咱俩去看看他吧。”潘奕说。
　　慕夕瑶想了一下，说：“好。”

　　慕夕瑶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马航了，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他对他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他受伤之前，所以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慕夕瑶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不经意间吞下了个水煮鸡蛋，胸口又疼又闷，足足过了十几秒，他才喘出了一口气，脸都被憋的有点发红了。
　　估计潘奕的状况跟他也差不多。但潘奕走在前面，慕夕瑶看不到他的脸，只知道他的脚步迈入病房以后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就若无其事跟马航打了个招呼。
　　马航妈妈在床边坐着，脊背明显佝偻了，照马航的年纪推算，她大概也就四十岁左右，可单从外表看起来，竟是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得多。看见他俩进了门，马航妈妈似乎努力振作了下，在脸上拉出了一个不太成功的笑容，说：“潘奕啊，你们来了，小航刚才还念叨你呢，说今天你们就开学了，这下好了，你们说说话，我也出去松快松快。”马航妈妈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了太长时间的原因，脚步竟然有些蹒跚。
　　潘奕赶紧过去扶了一把，就这样一路搀着她往门口走去，语气轻快地说：“阿姨，你快出去转转吧，这有我呢，你放心。”
　　马航妈妈对他笑了一下，摆摆手示意他回去，一个人沿着昏暗的病房走廊慢慢走了出去。

　　慕夕瑶并不认识马航妈妈，她也没问这是谁，显然这并不是一个互相认识的好时机。但根本不用问，闭着眼睛也猜得到。他只是凝视着她慢慢往外走的脚步，每一步看起来都耗尽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但她却又坚定地一步一步走了下去。他心里那堵隔在他和母亲之间的墙，似乎忽然有了一点软化的痕迹。
　　这，就是母亲。
　　潘奕送完马航妈妈，回屋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抬头看到了慕夕瑶有些严肃的脸，彼此交换了一个谁也没明白谁什么意思的眼色。
　　慕夕瑶在旁边的那张床上坐下了，离马航有一点距离，他没有上去故作热络的跟马航寒暄，马航也知道他的性格，只是在他把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回了他一个恍惚的微笑。
　　三个人都没说话。空调嗡嗡响着，可能是温度调得低了，慕夕瑶觉得有点冷。
　　潘奕站在窗边，从他站的那里看出去跟马航在床上坐着看出去的是一样的地方。他在这躺了这么久，是不是早就看烦了窗外的景色了呢？潘奕想着，手插进裤兜里就想拿出一只烟来抽，拿到半路突然想起自己是来探病的，不是专程到这来抽烟的，又囫囵把烟塞了回去。
　　潘奕坐进了马航妈妈刚才坐的那张椅子里，刚坐进去就仿佛被她那种从内到外止不住往外溢的沉重和哀伤附体了，张嘴的时候觉得格外困难。

　　潘奕最终开了口，嘴巴就像是被强力胶黏上了然后又被生生撕扯开一样，火辣辣的，自己快要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怎么回事？”潘奕皱着眉，声音有点嘶哑，像粗砂纸打磨金属发出来的声音，一边说着，一边终于把目光落在了马航的脸上。
　　马航笑了笑，阵容挺大，嘴都咧得有点变形了。他应该是想发出声音的，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发出来，笑到半截还被口水呛了一口，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地咳。
　　如果是在以前，潘奕早就开口损他一顿了，丫嘴巴不行啊，口水还能给呛着？你还能干嘛？！不过这一次，潘奕只是又皱了一下眉，然后把手伸过去，在马航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递过去一杯水。
　　他似乎一直在等潘奕开口问他。在他终于咳完了的时候，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把杯子放在了床头柜上，身子无力地靠在床头上，说：“我也不知道啊......”
　　潘奕看了一圈，也没看到自己带给他的书，只有几本杂志，乱七八糟地在床上散着。看来别说是书，就连杂志，他都看不下去了。
　　“不是说早就该出院了么？”潘奕问。
　　“是啊，这不是腿一直没好利索吗，后来又说哪里哪里不对的，然后就是各种检查，具体的也没人跟我说。你看！”马航有点困难地直起身子，把手放到了受伤的那附近，“你看就这，这肉松的，我觉得我要是再躺下去，说不定人就废了！”
　　潘奕说着“胡说什么！”也伸手过去在马航指的那地方捏了一下，明显能感觉到肌肉萎缩了。以前马航也没有多么夸张的肌肉，但他毕竟是个踢足球的，一天一天的没少跑路，腿上的肉也一直硬邦邦的。就算是这挺长时间没运动了，也不至于萎缩到这种地步。
　　潘奕心里明镜似的，但又不能想啥说啥，想了半天，终于让他想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来，在他绞尽脑汁想的时候，怕马航起疑心，手上还配合着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你说说你没文化你还不承认！宇航员知道吗？人家在太空也是这样的！因为失重肌肉会严重萎缩。”潘奕一瞪眼，“你这虽然不是在太空，不过原理应该差不多，你看你整天一动不动的，你不萎缩谁萎缩！”
　　“嘿！祖宗就是祖宗！”马航笑着冲潘奕举了举大拇指，依稀回到了他们曾一同无忧无虑度过的那些岁月，“您这解释绝了！”
　　不管马航到底相没相信，至少他的心情总不像刚才那样沉闷了。潘奕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慕夕瑶在旁边听着、看着，并不搭话。潘奕马航俩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来二去地聊着那些有些是他知道大部分是他不知道的往事。
　　慕夕瑶脸上依然严肃。不过他的严肃对他来说是常态，如果他哪天忽然无缘无故地笑了，才会把人吓一跳。就像整天脸上挂着笑容的潘奕突然不笑了一样，那代表着肯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慕夕瑶看似镇定，其实他的心一直在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就像是隐约知道有什么就要发生了。
　　他不知道潘奕注意到没有，但是他第一眼看到马航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他受伤的腿，而是他那隐隐约约蒙了一层死灰色的脸。就是那层若隐若现的死灰色，让他狠狠地心悸了。然而等他眨了眨眼再看过去的时候，又仿佛刚才只是他看花了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是慕夕瑶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更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是那整间屋子里层层泛起来的灰暗和包裹在马航周身的难以察觉的腐败的气息让他不自觉地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的裸露在外面的脸。
　　衣服包裹下也能明显透出来的骨头的痕迹，精气神似乎被突然抽走了的气息，那一贯贱贱的神色变得过于平静，身上似乎没有一两的力气......再加上马航妈妈给人的那种整个人都往一滩烂泥里不停沉下去、却又因为知道呼救没有用而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窒息的感觉，让慕夕瑶不得不怀疑到底是检查还没有查出结果，还是根本已经出了结果而只是没有告诉马航。

　　潘奕这个朋友不是只是嘴上说说的。虽然马航情绪很是低落，但在潘奕刻意为之之下，马航时不时就会情不自禁地笑出来，慢慢地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润的感觉。
　　马航妈妈回来的时候就跟重新充满了电的录音机似的，原先那咿咿呀呀有气无力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新嘹亮婉转悦耳了。健步如飞、神情生动、声音洪亮、笑容扎眼，要不是看见潘奕那微微睁大的眼，慕夕瑶都要怀疑刚刚马航妈妈失魂落魄的那副模样根本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了。
　　“来来来！潘奕，”马航妈妈看着慕夕瑶，“还有这一位不知道叫什么、但既然来看小航肯定是他的好朋友的同学，来吃西瓜！”一大块晶莹剔透汁水淋漓的西瓜被放在了床头柜上，原先床头柜上的东西被马航妈妈拿胳膊一扫接着一抱都移到了旁边的空床上。不愧是马航的妈妈，这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作风跟马航简直一模一样，估计是家传的。
　　慕夕瑶赶紧站起来，微微弯了弯腰，笑着对马航妈妈说：“阿姨，我叫慕夕瑶。我......”
　　慕夕瑶想说我不是马航的好朋友我只是他的同学，又一想这虽然是真话，却真不是什么好话，便决定暂时不那么不分场合地诚实了。
　　“慕夕瑶。”马航妈妈重复了一遍，问道：“你妈妈是不是生你的时候想要个女孩啊？”
　　慕夕瑶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了几句“可能吧......”
　　“不过，”马航妈妈手里切着西瓜，手起刀落，说：“一看你就是那种很乖的孩子，这个名字倒是挺适合你的。”
　　潘奕嘴里正吃着西瓜，听到马航妈妈说到“乖”这个字的时候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次慕夕瑶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只得提着精神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