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楼》锦婵

54、第 54 章

　　特别。
　　慕夕瑶不知道这个词对别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可之后很久，似乎他所追寻的一直都是这两个字，为它生，为它死，为它兴奋，为它落寞。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他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爱慕潘奕，还是因为只有在他的心里，自己才是特别的。
　　而年少的他，时刻想要向周围的人证明，证明他的与众不同。
　　平庸就像一只猛虎，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仿佛只要他慢了一点，就会被吞噬、同化，然后变得和别的人一模一样，再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脸。
　　所以他时刻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努力地往前走，没有时间辨清方向，常常碰得头破血流。
　　夏日，还在继续。

　　薛珍珠终于用上了他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来。从他告诉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之后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她一直没有联系过他，慕夕瑶还以为是她早把号码弄丢了，又不好意思再找他要的缘故。
　　并没有什么事，又是嚷嚷着要特产，慕夕瑶隔着电话翻了好几个白眼，心说咱们离了也不过是三四十里地，怎么弄得倒像是隔着三四百里似的，我这有的，有什么是你那里没有的？
　　也是到了很久以后，他心里想念那个人想得受不了了，手里拿着手机，一遍一遍输入他的电话号码，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名正言顺把电话拨出去的理由的时候，他才忽然明白了当时薛珍珠的为难。
　　慕夕瑶侧着身子靠在放电话的柜子上思索家里有什么能给她带的，薛珍珠自己在那头兀自说得愉快，隔一会儿慕夕瑶就‘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在妈妈拿了一块抹布第三次从他身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的时候，慕夕瑶灵光乍现，突然意识到妈妈大概是想听听他跟薛珍珠都说了些什么。
　　第一次走过去的时候她拿了一把扫帚，第二次拿了一个拖把。
　　慕夕瑶是瞬间愤怒的。
　　那种被想方设法探听了隐私的愤怒，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屈辱，让慕夕瑶跟被冷不防抽了一鞭子似的一下子站直了，然后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珍珠！”慕夕瑶霍然打断了薛珍珠正在说着的话，无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听筒，“珍珠我现在忽然有点急事，我们下次再说吧！”慕夕瑶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不至于发抖。
　　“啊？！”
　　慕夕瑶隔着听筒都能想象出薛珍珠的表情来，肯定是张着嘴巴瞪大了眼，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她还是在极短地愣了一下之后，马上说道：“好！那夕瑶你慢着点啊！不管什么事都要慢慢来，小心越慌越忙！”
　　慕夕瑶忽然泪盈于睫。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再见！珍珠。”
　　挂断电话慕夕瑶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脚边带起的风卷起了一片枯黄的树叶，直到慕夕瑶进了屋关上了门接着从里面把门插上了那片树叶才转转悠悠旋着圈儿落到了地上。
　　慕妈妈拿着抹布站在院子里，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这孩子越来越怪了。”

　　慕夕瑶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边，身体持续地颤抖着，呼吸急促，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想大声喊，想声嘶力竭地叫，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把周围的一切都破坏殆尽，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想放肆地大笑，想不顾一切说走就走，再不回头，想把这么多年来无声无息却又一天天不停在收紧的裹在他身上的无形的那张网撕碎、撕成一片片......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一个入定了的、随时都可能原地坐化的老僧一样、一动不动在床边坐了很久，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往后一仰，闭着眼睛倒在了凌乱的床上。
　　老式的父母，总把子女看成是他们的所有物，私有财产。告诉他们你应该这样做，不能那样做，这个可以做，那个不可以，我让你学这个都是为了你好，当爸妈的怎么会害你？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怎么样通通都要向我报备，我生你养你，你有什么是不能让我知道的？隐私，小孩子有什么隐私？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你不能说他们有什么错，因为他们并没有坏心。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伤心、让人无奈的大概就是好心办坏事了。

　　晚饭的时候，母亲状似不经意地问：“瑶瑶啊，下午的时候给你打电话的是谁啊？男的女的？我看你们聊得好像还不错啊。”母亲问完，眼睛就一直在看向饭桌的间隙里偷偷瞄着慕夕瑶，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个什么细枝末节来。
　　慕夕瑶握筷子的那只手一下就握紧了，停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了正常，沿着原先的线路稳稳地夹起了满满一筷子他最爱吃的尖椒土豆丝，在把土豆丝放进嘴里之前，慕夕瑶声音平稳地说：“我同桌，女的。”
　　接着那些土豆丝一根不剩全都进到了他的嘴里，辛辣的味道从唇舌瞬间传遍了整个口腔，嗓子火辣辣的疼，一股难以抑制的从心底到毛孔的畅快同时扩散开来。慕夕瑶能清晰地感觉到心里的恶意正淙淙流淌出来，悄无声息的，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恶魔，拼命地想要伤害任何一个靠近它的人。
　　母亲的目光骤然定格在了他的身上，在慕夕瑶抬头看过去之前，又轻轻地移开了。母亲斟酌了一会儿，说：“瑶瑶，妈妈知道你很用功，不过这两次的成绩你也看到了，妈妈一直没说，是不愿意打击你，可是你也知道，这正是关键时刻，如果现在打不好基础，以后再下力气可就更难了。”母亲看了慕夕瑶一眼，“......跟同学之间的关系，要处得恰到好处才好。”
　　慕夕瑶咬了一口馒头，低着头咀嚼着。你还是说了，终于说出来了，大概已经在心里思付了很久了吧。你是不是有无数次想骂我？想拎着我的耳朵问我都在干什么？成绩怎么差成这个样？你为什么不肯骂我呢，只有你骂了我，我才可以顺理成章去‘恨’你啊。
　　慕夕瑶笑了笑，虽然他心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笑意。“妈你用不着操这个心，人家是城里人，她爸是校长，闭着眼睛也不会看上我。”小恶魔匆匆夹着尾巴飞了一圈，又被慕夕瑶坚定地召唤回去了。
　　“哦。”母亲显而易见松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认为自己的儿子确实配不上人家的闺女。

　　暑假的每一天，似乎都变成了煎熬。慕夕瑶不再趁爸妈赶集的时候偷偷下地去干活，整天窝在自己房间里，困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吃完写作业，写累了再睡。因为长时间不晒太阳，脸上更显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母亲每晚睡觉之前都会站在他门前说一句‘瑶瑶，别睡太晚了。’慕夕瑶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想捂耳朵，可因为话太短，他的手还没抬起来母亲就说完了。有时候他会特别想拥有一双狗耳朵或者猫耳朵，因为那样就能分辨出母亲的脚步声，在她开口之前，先一步把耳朵捂上，捂得结结实实的，什么也不用听见。
　　薛珍珠没有再打电话来，潘奕也没有。慕夕瑶也没弄清自己心里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点失落。好在终于开学，在慕夕瑶瘦了十斤都不止的时候。
　　他还是决定要给薛珍珠带点什么，带点什么呢？虽然当时他并没明确答应，但慕夕瑶总觉得自己跟欠着薛珍珠什么似的，忍不住想要补偿她。潘奕就不必了，尽管他专程送了生日礼物来，不过慕夕瑶心里隐隐觉得那是应该的。
　　最后他给薛珍珠掰了几个地里种的早熟的玉米棒子，把皮扒了扒，用塑料袋一装，就这样溜光水滑地给薛珍珠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