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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绝处逢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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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这场大雨像要把人心里也淋个透彻。
莹润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像珠子在翡翠盘里滚,下一波檐哭滴落,打在这翡翠盘中溅得水花四散,郑嫣时就惘惘地坐在窗边,心绪纵横间,雨水绽开点上她的脸颊。
方玉鸣替她重新包了伤口,心里反复咀嚼两人刚刚的情形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生气。
他们不熟。
她突如其来的关心,他婉转地拒绝……有什么不对吗?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
窗扇上糊着新的天青色万字纹的瑞罗纱,远看细腻雅致,她冷着脸坐在窗户前,眉眼冷淡,收敛了两个月前初见他时那张扬艳丽的颜色,眼睫低垂,露出那颗眼睑上的小痣,有种弱柳扶风伶仃纤细的美丽。素面玲珑的她沉静得像一幅仕女图。
仿佛人这种视觉动物都会对美的人格外宽厚一点。他叹了一声,破天荒地不是呵斥责备。她真是他最大胆的病人,换作以前他早就让孟书把这种不听话还脾气大的病患扔出谷外了。
郑嫣时身上还是湿衣服,披得是他的直裰。起先她不肯接,还是他硬要给她按在身上的。
他这院子僻静,他也没有收徒,只有孟书伴在他身边,孟书大概是看外面下了大雨去接郑嫣时和他们错开了,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重话亦不敢说,生怕她又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事糟蹋自己的身子,到时候治完了腿还要治风寒,又得在这儿多待几个月。她这尊佛,真是供不起。
方玉鸣看这雨越来越大,要将窗户放下,郑嫣时冷脸不改,仿佛抬杠似的把手支在窗户下不让他动。醺色的直裰从她肩头滑落,露出里面的银红衫子荷粉抹胸,这些衣衫被雨水淋湿,显得更加红透,琼脂样的皮肤被衬得艳骨撩人。细细的发梢蜿蜒过肩直往胸口心尖探去。
方玉鸣尴尬地目光调转开,真是要被郑嫣时气死了,气愤地将撑窗户的杆往桌上一拍,没好气道:“手腕上的伤是我总是忘记一些事心里烦躁所以划的。”有很多恼人的事总会不断的模糊然后在脑海中失落。尽管能够忘忧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但是只会带给他更多对于未知的恐惧。生怕哪天有人窜出来提醒他,他曾经做过什么让别人,让自己痛苦的事。
长时间的记忆模糊让他不得不选择离群索居来减少与人相处的时间,这样关系少了,忘记的东西也会变少,他就没那么惶惑不安了。
郑嫣时似乎很惊讶他这么快缴械投降,把目光挪到他身上。
他回头看她,皱眉提高了语调:“还不把衣服穿起来!你是要再病几日么?!”
见她没动作的意思,索性走到榻边的箱笼前拿了套衣服递给她:“新的,还没穿过。”见她不接,放下就准备离开。
郑嫣时回头见他要走跳下胡床,跑到他跟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外面披的直裰因她的行动迤逦了一地,方玉鸣躲闪不急被她粗鲁地将袖子全撸上去,只见这一条胳膊,满满的都是划痕,新伤旧伤交错间,血管在薄如宣纸的皮肤下寸寸可见。
眼前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口气平静而无奈,压抑着愤怒:“可是看来你还是没有记住多少。”
“我来之前以为你只是萎靡不振……没有想到,你会病得这么重。”郑嫣时叹了口气,风声呼啸而过,又是一个闷雷炸开,她的声音虚幻而飘渺。“对不起……”
她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十一)
大概所有的唏嘘往事,像烈酒微醺,像纹身荆棘,这些都是好故事,却不是好人生。
天宝十五年六月,杨国忠对安禄山的反抗以惨败告终。
潼关一破,都城长安震惊,失陷在即。天策府残军毅然扯起大旗,召唤江湖各路英豪勤王兴师。在长安秀坊的分舵云水坞亦参与其中。
秀坊女儿虽为女流,却不曾推脱,纷纷投入此战。随即前来增援的万花少林纯阳各门派的志士亦前赴后继,其中就有郑嫣时的师弟,辛复临。
辛复临本是官宦子弟,因叔父获罪被举族流放,他虽连坐却因年幼被赦,着官媒发卖,是郑嫣时在路边用六吊钱将他买回去的。
二人长成后他们的师父在辛复临离开秀坊前将郑嫣时许给了他,二人有了婚约。
辛复临曾许诺待日后江湖扬名回来娶她。似乎“回来娶她”这四个字永远带着打不破的诅咒,像很多传奇话本里叙述的一样,她没能等来那一首催妆诗。
安史之乱就这样突然得像一场铁马过境寸寸踏在这个国家的脊梁上,砸碎了那一场盛世繁华。
安史之乱的第二年,辛复临为护同伴死于那年夏天长安城外的断崖下。他是被人乱箭簇心坠崖身亡的。
而他救出来的同伴,正是眼前人——方玉鸣。
方玉鸣不该进长安城的。
他是军医,同时他武力也不足以去对抗那些铁蹄寒枪。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进了城。
因为素素和杨飞月。
杨飞月的存在对于方玉鸣来说就像辛复临之于郑嫣时。
或许郑嫣时现在还不知道辛复临和杨飞月曾经有过什么,也不知道就算辛复临还活着也不会回来娶她。
但她只知道她的那一点闺中情思和触手可得的幸福就在得知辛复临离世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方玉鸣不记得了,但郑嫣时还记得。
辛复临如今无父无母,至亲除了师父就是她这个未婚妻。
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方玉鸣来送辛复临的遗物,她闭门不见。
隔着薄薄的一层房门,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她哭嚎着拍着门板诘问方玉鸣:“死的为什么是他?”
不是你……
是你方玉鸣不听劝告毅然闯进长安。
是你武功太低要人保护。
你进去了只是帮倒忙!
没有你也许他不会死。
是你夺走了我所有的幸福。
很多时候在悲痛中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他为了救你而失去了生命,你明明不该出现在那里。
当悲伤没有依托,只能转化成仇恨发泄出来才有可能让人解脱。
方玉鸣沉默了一夜。那一个夜晚大概是他最难忘也最难熬的晚上,他也在阶下跪了一夜。
直至露水浸阶,霜漫长亭。
郑嫣时那时还太年轻,冷硬地不肯放过他也不肯放过自己,因此她没有原谅他。
秋风九月,寒凉入骨,方玉鸣没有得到救赎。
听说他昏倒在曲桥上,被架回去第二日就病势沉疴。即使那样,郑嫣时依旧是那么冷硬,他所受的折磨比之她万箭攒心的疼痛是那么微小。
郑嫣时在这场毁灭性的打击中成了颓唐客,她仿佛已经陷入一场绝望而把自己流放,每每在午夜冷汗透骨时醒来,都有着万分的无力感。
随着冰心诀的修习力度加深,没有爱情和希望的她也察觉到自己的心力不足。她活得颓废,麻木,僵硬,像具行尸走肉。这样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突破了,除了武学还有曾经自己引以为傲的舞技。
舞,是千年前人类在语言之后学会的第二种表述方式。没有倾诉欲望的人舞蹈也是没有灵魂的。
大概她病了。她想。
在辛复临离开人世的第三个春秋后,她的舞蹈已经沦落到像一袭华美的皮囊,她日日披上皮囊起舞,内中早就被蛀空了,已然忘记了自己在台上起舞的初衷。
她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师父让她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许心境可以开阔许多。
“修习心鼓弦的基础是持心稳性,这种功法是通过曲乐控制意识,来达到完善心境的目的。七秀的心鼓弦和长歌的梅花三弄虽然都是以乐疗伤但本质还是有区别的。心鼓弦治心,梅花三弄治身。
治身以乐发出的气劲封住穴道促使静脉错移,以提供治疗机会。但治心太难了,一不小心自己都会被心魔拉进去。
总而言之,你如今这种偏执的性格我并不建议你继续研究下去。”师父说的话很中肯,但她不能永远被困在这个阶段。
解铃还须系铃人。
因此郑嫣时来到了万花。
当初的那个青年似乎忘记了很多,令人惊讶的是她以为见到他后自己会愤怒,会不甘,会骂他打他做出一切疯狂的举动都不为过。
但看着那个在庭中侍弄花草,站在一片绿意中间一身清明的他时内心竟生出一种释然,像漂泊了很久的旅人在暗夜里看见了驿站昏黄的暖灯,放下了肩头沉重的包袱。
“师弟刚回来的时候自裁过多次,但是都被救回来了。师父告诉师弟他的命是复临兄和飞月他们给的,如果他一死,那些人的死都白费了。
可是师弟又很是介怀这段往事就给自己调了忘尘散,把三年前的事忘了个干净。”
裴元向她解释道。语言概括简单,但郑嫣时知道这些简单描述的日子到底是怎样的沉重如棺地压在这个年青人的心头,他又是如何在这地狱般的回忆里生生死死。
不见天日看不见未来的时候,真的能把人逼到绝境。
裴元并不待见郑嫣时,但是能怎么办呢,毕竟人家是苦主。苦主找上门来时闭门谢客,说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因此不论是郑嫣时还是杨飞舟,裴元永远要和善而歉意地款待。
“靠药物忘掉的东西总有一天会重新被想起来,那一刻才是最可怕的一刻。”郑嫣时回答道。“逃避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果真有这样一天,所有的黑暗灭顶而来,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毁灭。
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郑嫣时暗暗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