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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结香 ...

  •   (十二)
      记忆就这么被连根拔起。

      郑嫣时的眼睛黑的深不见底,她红衣婉娈的身影被冲入视线的黑暗抹去,曾经的绝望像弱水一般没顶而来,哪怕身体轻的像一翎尾羽刹那间也被卷入浓如倾墨的暗流中,连呼救都被瞬时吞没。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要被撕裂一样的疼痛,郑嫣时点穴的手法又狠又老辣,疼的人视线扭曲,一声低吼冲出胸腔,他看见时时出现在他梦里的阴霾:枯肢残臂,满城的尸体相藉,素素在临死前凄厉地哭嚎……其实还有很多郑嫣时不知道的画面,一起翻涌上来。
      战争之下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那天被屠城后的长安,空气里弥漫着的鲜血化作水汽飞扬飘荡,这种吸入剂像重担一样压在人的良心上腐蚀灵魂,让刽子手变得凶狠,让被屠宰的人变得麻木。
      他想起来了…素素是被奸杀的…飞月是越下城楼死去的,包括辛复临,那个总是喜欢挖苦他的少年,也是被狼牙乱箭射死的……整个长安,只放过了他。
      他又一次在昏迷中恐惧地抱住了头,不复平日的云淡风轻,剧痛深达五脏六腑,他悲戚地呢喃:“都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救我…”他宁愿死在那场屠杀里。

      郑嫣时扶着他慢慢在地上坐下来,她似乎也及其慌乱,她调整了自己的心绪,抚着他的背开始尝试疏导:“你没有错…你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方玉鸣紧闭双眼,眉头深锁。他的身体又是一轮紧张地抽搐,郑嫣时大概猜到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时间手边没有极佳的乐器控制不了他的意识。

      眼看情况要不可遏制,裴元充了进来,见眼前此景蹲下一把推开她:“你!”抱起方玉鸣就要奔去找孙思邈。
      郑嫣时未做辩驳死死拽住裴元,指节处骨节发白。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已经开始自残,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心魔越重用忘尘散根本没用,最后只会陷在梦里变成活死人!”
      裴元举棋不定,看着往日光鲜亮丽的女人如今发髻散乱衣衫湿透,一张脸上全是倔强冷笑道:“你待如何?”

      郑嫣时目光坚定:“给我一把琴。”

      (十三)
      心鼓弦,弦牵六脉,心开天籁。诊魂疗魄,和用彩凤鸣岐,乃善。
      这是心鼓弦的序,没想到也是一条药目。

      方玉鸣苏醒在孟春的尾巴,夏天来的猝不及防,像带着火星的箭,划过岁月的时候摩擦出细碎的光。窗角的风铃轻轻的荡着,应和琴音袅袅地绕着博山炉中的烟缓缓上潜。
      宫调柔和曼丽,时断时续,方玉鸣支起身子,看见郑嫣时坐在胡床上抚平了琴弦,眼睫缀着小痣的她就算不笑也是婉转撩人,容光胜锦。
      “我还想你对琴声没有对瓷声那么敏感,”在治疗过程中,乐器一般是固定的。人一旦习惯了某种乐器的节奏和音色,才有可能下意识受它的引导。“但好像你对琴音接纳度更高。”
      最初她怕方玉鸣因愧疚心理上抵触她,也就并未对他如实相告身份,用的乐器是杯子,碗,铃铛这种随处可见的瓷声。
      从那日他昏迷后她用的都是铃铛辅佐琴音,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跟着琴声的引导。
      他昏昏醒醒多次,终于在春末真正的醒了。

      千言万语汇到喉间,一丝哽咽满上来。
      “我……”
      方玉鸣容色苍白,神色却没有那日的狼狈。
      这很好。她记得很多年前有师妹向她提起,万花的方先生,年少有成,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和最雅正的风骨。
      “醒了就好。”她低头抚琴,截住他的话。
      折磨自己的事她也做过,滋味并不好受。

      这几日他慢慢褪去一身黑暗,重塑了肌骨,尝试学会和曾经的自己和解。挣脱枷锁后的他接纳了曾经的黑色记忆,奋力逆流而上。一切宛若新生。
      她看着他,像凝视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艺术品。

      “谢谢。”他轻声道。
      “是你帮我参悟了最后一章心鼓弦,我也该谢谢你。”她抬头,微微一笑,风景正嫣时。

      (十四)
      “这是结香。香气过于浓郁闻多了会头晕。”郑嫣时弯下腰,正在凝视一丛细小的花。身后的人替她打着伞,在一旁解释道。雨声淅淅沥沥,却不知方玉鸣为了照顾她将伞移到了她的头顶,雨伞挂下的雨滴淋得他自己身后一片水渍。
      后日郑嫣时就要离开万花了。她说想带点花种花苗回去种。这几日都是说变就变的天,刚到晴昼海就下起了大雨,幸好带了伞,没办法只能冒雨陪她挑花。

      这从细小的花莹白可爱,像一蓬蓬伞在枝头撑开。最奇特的是它的每条枝干都结了好几道结。
      “这些都是它自己长成的么?”她总算看完了直起身子。
      方玉鸣犹豫了一下,只是说了两个字:“不是。”
      郑嫣时看着他。
      他也看着郑嫣时。
      一时间竟然奇怪的沉默了下来。
      他被看得心虚:“怎么了么?”
      郑嫣时漫不经心地摆弄了一下花:“其他的花你都会说些名字的来历,要怎么扦插…怎么这个不说了?”原来是在等他说话。
      方玉鸣一时间有点尴尬。
      思忖着开口道:“这花…也叫梦花,相传做了噩梦就给它打个结,噩梦就会变成美梦。这几天陆予安不是时常惊厥么大概是他们打得吧,毕竟花谷的课业終试要开始了……
      不过这不是名贵的花…大概哪里都有…石廊旁,路边…随处可见…你们秀坊应该不缺。”
      郑嫣时就这么干净地凝视他,他被看得脸红了起来。
      “没了?”她问。
      他垂下眼睑,一身风雅的他竟然表露出些少年的忸怩。
      “没……”
      “还有它的意思是’喜结连理’呢!可是个好兆头,是不是呀,师弟?!”裴元的声音做作地插进来,闻声看去,他打着伞坐在青牛背上,笑得荡漾,仿佛开花的是他一样。“哎呀,师弟,你看看你也不拿把大点的伞,背后全湿了,来来来,让郑姑娘坐上来,我这把伞更大点!”随手朝郑嫣时拍了拍牛背。
      方玉鸣被气了个倒仰,又不好骂他,红着脸没好气地叉开话题:“下这么大雨师兄出来做什么?”
      裴元撑着伞,伞上绘着牡丹斗艳图,配着他一身红紫的老派装束和方玉鸣一对比竟然显得很风骚。只听他回道:“来跟浪凌飞叙旧,蹭他的酒喝,自他常驻晴昼海以来,他的酿酒技术越来越好了……”
      “哦,难怪说胡话…”方玉鸣冷冷睇他。
      裴元避开他的话锋转头对郑嫣时道:“郑姑娘我可没胡说啊!听说喜欢一个人,把她的名字说给花听,再打一个结,那个人也会喜欢自己呢。郑姑娘试试吧!”裴元仿佛故意气他似的,笑着跟郑嫣时道。
      “那不过是民间瞎传罢了。还有这花有毒,桃金娘目的花哪些没毒……”他不满地争锋相对道。
      “哦?瞎说?可是刚刚凌飞师弟还说昨天看见你天不亮在晴昼海围着这棵最大的结香转…”他停顿半晌笑眯眯地看方玉鸣跳脚。“不知道是在跟花说什么小秘密呀?”
      郑嫣时回头看他,他尴尬地撇过脸去,快速得仿佛心虚。
      “师兄你能不能别道听途说……都是大人了还信那些小孩子相信的东西吗?”
      方玉鸣只觉得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罢。撇过眼神,虚张声势地咳了一声。

      郑嫣时微笑,忽略他的尴尬:“这花真的很香,我想带两颗回去。”说罢放下腰间的小篓挖了两棵。
      “我帮你。”他也要跟着蹲下去,被郑嫣时阻止:“不用,你好好打伞,别让雨水淋了你……”他抿唇,心里升腾起一种丝丝缕缕的缱绻。“还淋了我。”郑嫣时站起来换了口气,将花枝塞进竹篓,促狭地眨了眨眼,她微笑带起来的两个酒窝莫名的可爱。

      带走你的秘密,让花夜夜说与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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