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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天是彤云霞色。
      少年的手指踌躇地收紧,又珍惜地维持住了分寸,没将上好的黟川雪宣给揉皱一星半点。
      那墨迹寥寥几笔,写的是十三年前的初见——
      春风吹骤,池鱼俶尔远逝,人间开遍的烂漫桃花摇影,落了一场乱红。
      微凉花雨叫醒了树下的小齐衡,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伸手接下了一捧落花。
      风声里传来分辨不清的絮语,像是有人说话,又像是檐下的燕在低声交谈。
      尔后,那燕子忽然飞下了高高的檐,轻捷地在青空划出长线,一脑袋扎进了他手心满捧的落花里。
      小齐衡险些没能接住她,慌乱之下,收拢了手指,将它合进掌心,只在指缝间露出了一剪长长的燕尾。
      毛茸茸的小东西在他掌心里东拱西拱,拱开他的手指,钻出了半个身子。
      小齐衡眨眼,燕子也眨眼。
      一人一鸟顶着满脑袋的花儿对视半晌,下一席风起,料峭春寒浸湿衣衫,他将燕子小心揣入兔毛披风,拿指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声哄道:“好燕儿,你陪我坐一会儿罢。”
      燕子“啾”了一声,像是答应他了。
      还一本正经地转过脑袋,盯着他重新拿起来的书看。
      小齐衡想了想,将书挪过去一点,道:“一起看?”
      燕子看看他,又看看书,慌忙抖了抖脑袋,缩进兔毛披风里,婉拒了他的好意……
      齐衡弯起嘴角,又忍不住将那幅字展开些,重看一遍。
      “……就要到了,明日二哥儿还要去接他呢!”
      小桃说着话从小路转出来,打前先看见了齐衡,步子一顿,转脸看向自家姑娘。
      明兰跟着停下,略略一想,仍是走出去道:“小公爷安好。”
      小桃便跟着道:“小公爷安好。”
      齐衡连忙将手里的纸对着一合,道:“六妹妹安好。”
      明兰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指尖,既不动,也不说话。
      两人相距甚远,这一回,却谁也没有再近半步。
      齐衡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领会过来:这就是在避嫌了。
      她向来与他生分,并不拿他当着一回事。
      他总觉得,是对人家好,偏偏人家也未必领情。
      他还总觉得,她是心里羞怯,其实,她就是怕他,烦他,躲着他,瞧不上他,只盼着他快快走开,走回自己的路上才好。
      齐衡垂了垂眼,叉手作礼道:“六姑娘,我先回去用饭了,告辞。”
      他人高腿长,转眼也就转出门去了,甚至没再回头看看她的反应。
      他觉得指尖有些发冷,无意识地磋磨过手里的那幅字,才重新感到一点暖意。
      不为在前头引他上车,齐衡站着不动,问他道:“我对晏六姑娘也是……像她一般生冷么?”
      “公子在说……盛六姑娘?”
      齐衡沉默地看着他。
      “公子说什么胡话呢。”不为笑道,“盛六姑娘何曾看您看得脖子都扭了?”
      齐衡:“我什么时候……”
      不为伸手一托,把人给塞进了马车。
      “您还不止呢!”他跟着钻进来,一边安顿书具,一边道,“这学堂里里外外,谁看不出晏六姑娘喜欢您,您也喜欢晏六姑娘?”
      齐衡:“你别胡说……”
      不为:“您随便找个哥儿问问,谁不是将您二人看作一对儿的?恐怕就连庄先生也是这么想了。”
      “小公爷,”不为顿了顿,道,“难道您自己竟看不出来吗?”
      “我……”齐衡摸着手里的纸张一角,有些茫然道,“我喜欢她吗?”
      不为看了他好一会儿,既未答是,也未答否:“晏姑娘家世好,人也好,纵是郡主娘娘来,也挑不出什么错的。”
      “公子,”他伸出手去,“我替您收起来罢。”
      车轮轧过一粒石子,那递来的薄薄一张黟川雪宣因这颠簸,在两人的指间撕开了一条短缝。
      齐衡已在出神间松了手,并未注意。
      不为怔了怔,小心掩去那道痕迹,转身将它压平收起,道:“公子可莫要再糊涂。过两年待晏家姑娘说了亲,您可没的后悔。”
      “说亲?”齐衡笑着摇摇头,“她可不会同谁家说亲。”
      “哟。”不为回头看看他,笑道“公子便这么有信心?”
      齐衡终于心情好了些,撩起半幅帘子,看着车外道:“可不是我有信心,是她……”
      只一眼,齐衡便看傻了。
      那对街半掀了帷帽尝糕点的,正是晏六。
      可她身边却还有一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侧影颀长俊逸,言笑温柔。
      “公子,您看什么呢?”不为道,“脖子都要扭了。”
      那少年郎先回首,晏六便随他看过来。
      车马仍旧不停行远,两人隔着来往行人对视,眼看是真要把脖子给扭断了,齐衡手里的帘布蓦地迎风狠狠一抖,倒糊他满脸,单方面结束了这场会晤。

      “噗。”晏四欲盖弥彰地握拳挡了挡嘴,忍笑道,“他怎么好像傻乎乎的?”
      且再回头看晏六,她还望着街尾出神呢!
      晏四张开五指,在她跟前晃晃,也没得什么回应,只得放弃,叹一口气道:“傻一块儿去了。”

      当夜,齐衡失眠了。
      他是又气自己无端猜疑人家的真心,又气她才不过几日,便转而同别的人亲近。
      他越是想越是气,凭着一点微弱月光爬起来,将那支起的轩窗狠狠关上了。
      及关上,听见外头有什么声响,又抬手开了一条缝,偷眼去看。
      看了,又恼自己自作多情,踢着鞋心气不顺地背着手走来走去。
      走过书架底,心念一动,抬手去够不为收起来的那幅字。
      那幅字收得高高的,盛以画囊,置以木箱,悬以架梁,再妥帖不过。
      然而他此刻要拿下来却吃力,一手抠着书架,正试图一点一点地将那木箱拨出来。
      他身量比不为高些,却也还不能轻松取及至高点,努力半晌,眼见快要成了,劲头用过,那木箱竟兜头砸了下来。
      叮铃哐啷一阵响间,门外守夜小厮醒了瞌睡,慌里慌张地问道:“公子?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齐衡:“……”
      他坐在地上,跟那落了锁的楠木箱对峙片刻,终于闷声回应:“无事,起夜喝水摔着了。”
      小厮大惊失色:“可要寻大夫么?”
      齐衡撑着额头,有气无力道:“不必,我睡下了。”
      小厮:“真不用么?”
      齐衡:“……”
      小厮:“公子,小的还是……”
      齐衡气道:“我睡下了!”
      小厮:“是、是……”

      第二日清早,晏六去学堂时,险些被里头趴着的齐衡吓了个跌。
      然而这动静竟也没把齐衡吵醒,他的背平静而安稳地一起一伏,露出的一截额头上不知何故,起了个包。
      他皮肤又白又软,姑娘似的,额上一个小山包,肿得不太厉害,只有些红,可怜又可爱,惹得晏六手痒,忍不住想戳一戳。
      终于是没有戳下去,蜷了蜷手指,咽了下口水,看向不为。
      可也不知齐衡是多早起的,主仆二人此时都睡得正香。
      昨日课间如兰提过,今晨是宁远侯二公子从白鹿洞书院归来,长柏长枫都是去迎人的,庄先生便难得许了晚些开课。
      不知……齐衡是为了什么才来得这么早呢?
      晏六打心里期望这缘故是与她有关,却又不敢想得太好。
      她只小心伸出一指去,消了他额间的肿。
      将要走开,又很不舍得。
      左右是时辰还早,她踌躇片刻,干脆就这么扒着桌沿,蹲在了齐衡的书案边。
      纱帘隔在她身后,在微凉春风中一扬一扬。
      帘上绘山绘水,缭缭绕绕,似雾一般轻柔。
      齐衡趴得久了,调整姿势,转过了半张脸。
      他脸上被袖子浅浅压了一圈红印,长睫极小幅地动了动,眉心皱着,似乎有些烦恼。
      晏六屏住呼吸,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
      谁知齐衡他睡得好好的,忽然翻手一扣,把她手背扣进了手心。
      扣完了,还用指腹盘了盘,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小东西,怎么秃了……”
      晏六:???
      她没来得及辩白,齐衡却又不知梦见什么,唇角起了笑意。
      他那唇线弧度万中无一的好看,抿起笑时,如万树丹彩一夜开遍,春满人间。
      晏六便忽然不记得自己还想说什么了。
      她只记得,少年的掌心宽厚而温暖,一如十三年前的初见。

      “当真?元若也在这里?哈哈哈……一定要见!”
      浑厚的男音远远传过来,齐衡一惊,睁开眼睛。
      睁眼,先看见晏六无辜的脸,又看见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齐衡眨眼,晏六也眨眼。
      齐衡一下丢开她的手,背过身去。
      晏六有样学样,也脚上一挪,换了个方向蹲着。
      齐衡偷偷看她。
      晏六也偷偷看他。
      齐衡“嗖”地回了头,晏六也回头。
      “晏、晏姑娘,我……”他正襟危坐,两手撑着膝盖,不自觉搓着衣摆,喉结滚了滚,吞吞吐吐地“我”不出个所以然。
      晏六先是背对他蹲着,偷看他时见他动作,自己也学着端正坐好,两手摆在膝盖上,认真地等他下文。
      然而下文还未出来,顾二一群人却先到了。
      顾廷烨打远瞧见两人背对背,如临大敌一般地坐着,稀奇地附耳问盛长柏道:“嚯,庄先生这是新立了什么规矩?”
      两人都是肩背宽阔,这一停步,将门洞堵了个结实。
      一干人等你碰我我撞你地停下来,犹以盛如兰最为不满,拉长了声道:“哎呀——你把我衣服都挤皱了!”
      盛长枫则贴着前头两人道:“什么?顾二哥看见什么新鲜事了?”
      顾廷烨这才发觉后边儿乱成了一锅粥,连连致歉。
      盛墨兰满脸委屈,绞着帕子道:“五妹妹好不讲道理,怎么竟将这事怪到我头上……”
      盛如兰一撇嘴,还想发脾气,顾廷烨连忙陪笑道:“怨我,怨我!这事怨我!”
      说着,眼风再一扫,却见学堂里那两人不知何时分开了。
      齐衡正系了披风迎出来,那姑娘不近不远地缀在他身后,走路姿势却显得奇怪。
      顾廷烨眯着眼睛仔细一看,见她竟然是在踩齐衡的影子,不禁失笑。
      “二叔!你怎么来了!”齐衡匆匆走来,瞧着是高兴的,然而浑身上下,又是藏也藏不住的心虚。
      那姑娘则拢袖站在齐衡身后,好奇而又警惕地看着他。
      顾廷烨是什么老狐狸?
      眼睛一转,就看出他二人之间指定有些故事,呵呵一笑,揽过齐衡道:“元若!这话该我问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不等齐衡回答,话音一转,面露疑惑道:“这位姑娘是……”
      盛长柏还未出声答他,齐衡先道:“二叔,这是晏国公府的六……三姑娘晏六。”
      他这时才想起晏六“身份”,上有“两位”兄长,昨日街上见的,恐怕正是之一。
      这么一想,便是豁然开朗,连昨晚上额头砸出的包,竟也不觉得疼了。
      “哦……”顾廷烨作了半个礼,又假装不解道,“岂不知我是该叫晏三姑娘,还是晏六妹妹?”
      齐衡与晏六面面相觑,你见我是茫然,我见你也是茫然。
      显然他二人都未想过这个问题。
      众人发笑,只墨兰傻了眼,未料到齐衡喊的是二叔,自己跟着二哥喊,无端升了一辈;也未料到晏六不知何时,竟又与齐衡亲近起来。
      她左右看看,正看到明兰,就将她拿着往外一推,刻意喊了一声二叔,又道:“二叔莫不是将这正儿八经的六妹妹忘了?”
      她一语双关,说完了便看好戏似地瞥向晏六明兰二人。
      然而该气恼的满脸恍惚,正苦思冥想,自己究竟是“晏三姑娘”还是“晏六妹妹”;该失落的也没见失落,呆子一般杵着,话也不说。
      顾廷烨好像没听懂她话似地大大咧咧道:“嗬!六丫头竟长这么大了!”
      盛长柏便接过话道:“你都发解了。就算种棵树,也得有两丈高了罢。”
      明兰则行礼道:“二叔。”
      众人这才又往里走去。
      刚到,齐衡便拉开桌子:“二叔!坐我这边!”
      自己则坐到后边去了。
      这么一换,他刚好就和晏六坐在了一排,总算不用再担心扭着脖子了。
      他往晏六歪了歪,挡着脸低声问道:“昨日是与你兄长上街去了?”
      晏六也歪过来,挡着脸悄悄道:“是呀,四哥哥还说你傻乎乎的。”
      齐衡:“为、为什么啊?”
      晏六:“好像是因为你看我看傻了罢。”
      齐衡脸“扑”地红了:“我那是因为……”
      他看看晏六,借口道“先生来了”,便回身坐好,将书一竖,挡着脸不理她了。
      晏六想去拿他的书,却没拿动,余光看见先生真来了,只好作罢,悻悻坐了回去。
      他二人身后——
      云栽看小桃,小桃看不为,不为看天。
      他只是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伴读,他什么也不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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