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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半月前,西京长安皇城,大殷咸阳宫。
      长安刚刚入秋,这第一场秋雨便带来几分寒凉的秋意。十一岁的少年皇帝李肃昭坐在朝堂之上,左边是他的皇叔、摄政王李君博,右边是垂帘听政的水太后,总归没他什么做主的机会。朝臣的相互驳斥他听得昏昏欲睡,李君博轻咳一声,他又猛地坐直。
      李君博是先帝唯一同父同母的弟弟,虽生得一表人才,性情却放浪不羁,从来不愿干涉朝堂之事,若非御史大夫楚建平追到云南去在他门前三催四请,力求他摄政以与太后水氏抗衡,他现在大概还在琢磨如何游历四方。楚建平自知亏欠于他,便时时提醒李肃昭,定要对皇叔尊敬,这可是欠了人情的。
      “皇叔,”李肃昭悄声问李君博,“他们又在吵什么?”
      “陛下一句都没听?”
      李肃昭很老实地承认:“没听。”
      八岁以前,他在母亲面前总是很老实;八岁以后,他在李君博面前总是很老实。这天下的男人,要么对强于自己的男人不屑一顾,要么会想尽一切办法取而代之,李肃昭是后者。李君博有着皇族里为数不多的一等一的好相貌,六艺精湛,比起李肃昭的父亲、大殷圣太祖皇帝也不落下风,只是自幼更沉溺风花雪月而远离朝堂,朝中没少流传他的风流韵事。李君博的原配夫人楚凌音为御史大夫楚建平胞妹,成婚一年不幸病逝,如今二十八岁的皇叔章武君竟是八年来未再续弦。
      至于是不是因为传言中李君博对原配妻子的一往情深,怕是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陛下,”太尉张云旗突然提高声音,“臣以为,燕相一再退让,任由萨珊部落胡人在敦薨山圈地为王,根本是养虎为患,如今天下局势初定,切不可节外生枝!”
      “本以为张太尉乃三朝元老,是跟随先帝出生入死的老将,做事总比年轻人沉稳些,太尉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还在一心想着大动兵戈,”燕崎拂袖怒斥道,“莫非太尉以为,兴兵动武牺牲的不是我大殷将士?”
      “那依燕相之见,胡人要一座城池,我们应允,胡人要我大殷百里土地繁衍生息,我们又应允,来日他干脆在敦薨山称王与陛下平起平坐算了!”
      “张太尉!”
      “陛下!事关我大殷万余百姓,还望陛下、太后与摄政王尽早定夺啊!”
      “行了吵什么吵,吵得哀家头疼,”水太后揉着额头厉声打断争执,待到殿内安静下来才再度开口,“不如先按丞相的意思办,那萨珊胡人再狂妄,也不至于这么快再度来犯,何况犁城城主阿使德维尔娜乃一介女流,能成什么气候。倒不如再等几年,让我大殷子民休养生息,再铲除萨珊人不迟。”
      “太后这话说得有失公允,”李君博抱着手臂向后微微仰头,似是质疑又似是不屑,“太后也是女子,如今不也在朝堂上替陛下做决定。”
      水甘棠瞥了李君博一眼:“摄政王,你逾越了。”
      “臣弟绝无此意,只是提醒太后,切莫小觑一介女流。若臣没记错,张太尉之子,安北将军张廷中此生唯一一次败仗,就是败在那萨珊部落公主阿使德氏的手里。”
      “你——”
      “陛下怎么看?”
      李肃昭缓缓睁开眼睛故作迷茫,这是李君博教他的,若不想听就装睡:“怎么,朕都一觉醒过来了,诸位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燕崎怒瞪太后一眼又迅速低头,太后默不作声。李肃昭打着哈欠甩甩袖子站起来往堂下走,一边走一边摆手:“既然诸位爱卿争执不下,不如这事儿就搁置着,反正那个阿什么公主也没要朕现在就给她签地契,等她催促你们再接着吵也不迟。”
      大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半晌过后水甘棠才道:“都散了吧,明日再议,诸位不如回去商议一个完整的对策,再来觐见皇帝。”
      诸大臣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齐齐俯身行礼道:“太后万福。”
      李肃昭出了大殿反倒清醒过来,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路小跑回所居立乾宫,殿内堆积如山的奏折,昨日才看了三分之一,多是太后和丞相帮他做的批注,李君博被催促着来看过,嫌麻烦又走了。他站在正殿外愣神,忽然拔出腰间短剑,挥剑砍断一支桃枝。
      “陛下这是干什么,拿一棵树出气?”
      少年皇帝听得身后人的调笑声便收起短剑,将落在地上的桃枝踢进草丛,方才转身漫不经心地一拱手:“皇叔。”
      “进殿说吧,秋雨淋不得,”李君博将伞递过来些,催促李肃昭进去,“趁着太后还没来找陛下的麻烦,臣还能陪您看几个折子。”
      李肃昭负气道:“我不想看折子。”
      “您要自称朕。”
      “四下无人,只有我……朕和皇叔,也要这么多规矩么?”
      “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其实不在血统,不在学识,甚至不在能力,”李君博伸手戳戳小皇帝的胸口,“在于这儿绝对不能被人窥视,若想不被窥视,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不能让旁人知晓你亲近谁,疏远谁,偏袒谁,厌恶谁,才能永远稳坐君王之位,懂么?”
      “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这种话怎么能从皇帝嘴里说出来。”
      “那皇叔以为,朕懂了还是没懂?”
      李君博一愣,随即失笑:“这会儿你学得倒快。”
      李肃昭颇有些小得意,但李君博刚刚说过不能被人窥视,他只好把那点炫耀的神情又勉强收回去,端坐在书案前一本一本地翻阅折子。李君博与太后和燕相不同,太后和燕相从来都是拿出主意来让他挑选一个,若是挑得不顺他们的心,也要苦口婆心劝服;李君博从来不给主意,若李肃昭发问,他便将利弊之处摆在他面前,拿什么主意是李肃昭自己的事。这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言未免过于残酷,若是轮到李君博陪他看奏折,他要一直熬夜到丑时,甚至一夜不睡。
      “你父皇便是这样的,自他还不是太子时就这样,你是大殷开国皇帝,又如何能比你父皇差呢。”
      李君博说起这话的时候总是似乎有些惋惜,李肃昭不知道他在惋惜什么,折子都看不完,他没空细想。待到那堆摞起来有他一人高的折子终于处理完,李君博才离开,出门前丢下一句:“今日之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你该自己做一次决定了,肃昭。”
      那么把芈竟陵接回宫内,就是李肃昭这辈子第一次以皇帝的名义自己做的决定。
      太后走后他并没有睡,只是躺下来,望着窗户上的树影出神,看到倦了才缓缓阖眸。
      他是真的累了。
      梦里似乎又回到了他幼时,刚刚穿上龙袍,还只会懵懂地寻找母后衣摆,他甚至对死亡也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旁人告诉他,父皇再也回不来了,他伤心,母后却不许他在人前哭,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大殿上,听着跪在面前的文武百官朝他山呼万岁。
      大殿突然暗了下来,狂风吹烂门窗,看不清脸的兵士全副武装地冲进来,殿上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流成河,他慌张地想去找母亲,水甘棠却站在那群兵士之后,不知是谁掐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狞笑着,说既然你如此思念你的父皇,不如就下去陪他吧。
      李肃昭猛然惊醒,一把抽出枕下长剑乱舞一通,额上全是冷汗,倏地听见后门吱呀作响,他想也不想,提着剑就冲了过去。
      “有刺——怎么是你?”
      芈竟陵抱着兔子一脸茫然:“臣听颜总管说,这孽畜啃坏了陛下的兰花,就来向陛下请罪,刚在门外听您一直在喊太后,担心殿内有变,才不顾礼数推门闯入,望陛下恕罪。”
      李肃昭一时间烦的不行:“你除了恕罪还会说什么。”
      “……那,陛下开恩?”
      “朕又没怪你,”李肃昭顿了顿,下意识地将剑收在身后,“你可会射御之术?”
      “百夫长曾指点一二。”
      “身为君子理当精六艺,否则怎么做朕的伴读。”
      芈竟陵依旧不明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你去睡觉别来烦朕,明日同朕一起去围猎场,若是起得比朕还晚,朕砍了你的脑袋。”
      殿门砰地关上,芈竟陵低头看看白兔,又抬头看看殿门,伫立许久才转身回到后殿去。兔子在他怀里动动耳朵,而芈竟陵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你这嘴可真刁啊,连兰花都啃。”
      芈竟陵脸上分明是笑着的,这句叹息却听不出笑意来,烛光将他消瘦的身躯映在惨白的墙上,一只不过手指长的小陶瓶从他袖中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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