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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他与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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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一盏灯笼,他们互相看清了彼此眉目。
年纪相仿,都是单薄少年,不同的是霍云起明显要身板结实,脚步扎实。而另一个少年面目细腻俊美,一副养尊处优的身量。
“你吓了我一跳,”来者张口便很张狂,“还不给本小爷跪下!”
霍云起稍微眯了眯眼,看那少年服饰华贵,衣领广袖之上都绣着魏国特有的花纹,神情倨傲,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
“什么人,报上名来。”霍云起不卑不吭。
“跪下!”那少年再次命令道,“不然别怪小爷找人打断你的腿。”
霍云起冷哼了一声,听呼吸他便知道对方一点功夫也没有,他若真想出手,对方非死即残。但他来魏国,重任在身,不想多生是非。
思及此,他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他要走,谁能留得住他。就凭这个小少年?笑话。
可那少年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见霍云起不理他,他反倒来了大脾气,他猛然向霍云起身影的扑过去,还随手从腰间抽出了带着宝石的短匕首。
“小爷的话你没听见?”冰凉的利刃抵在霍云起颈间,对方的声音耀武扬威,“不跪?捅穿你的喉咙。”
霍云起脚步停顿,是个放松的稍息的姿势,他的声音冷淡:“我乃大梁士兵,怎会跪你一个魏人,笑话!”
“命都快没了,还说这么多废话?”那少年似乎跋扈惯了,冰凉的利刃紧紧贴上了霍云起火热的皮肤,“你个不起眼的小兵蛋子,哪来那么大的气节?怪不得都说梁人愚昧顽固,小命都快没了,还死鸭子嘴硬。”
他的话音刚落,就感觉手腕一紧,肚腹一阵剧痛。
“你……”他张口,只有口型,却发不出来声音。
这一拳,几乎打得他肠子都断了。他想佝偻身子,却弯不下去,因为霍云起闪电般的靠近了他,用身体把他整个抵在冰凉的墙上,而匕首也已经易主,此时被霍云起反手握在手中。
他只是握着,手背向身后,刀尖朝后,并没有伤人的意思。霍云起用整个身体抵住那少年,另一支手结结实实的按在那人嘴巴上,连呼吸带疼痛一起给他按回嘴里。
玉庐巡逻府内院落的几个仆人打着,梭巡到了马厩附近。
霍云起不能让对方发出声音,不管对方是谁,此时的情景都有口难言,不能因为一件不值得的小事,破坏两国刚刚和缓的关系,更何况竹妃和质子还在魏国人手中。
他死死抵着少年,他们身高差不多,那少年却远远不如他力气大,口鼻被捂得死死的,少年死命挣扎却不能松动分毫。
巡逻的人就在附近。
霍云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响动,嘴巴却靠近对方,恶狠狠的说道:“我霍家军,只跪梁王赵氏和霍将军,你们魏人最好识趣滚远点,今日我有要务在身,不同你一般见识,你若再捣乱,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他不是说笑,他在军队历练,参加过多次边境厮杀,砍头剥皮之事,只要对敌,他毫不手软。
魏国,也是他们的敌人。
说着他狠狠地朝那少年肚腹捣了一拳。
少年连闷哼都没有,身子软下来,胳膊无力下垂,抱住了霍云起的腰。
霍云起这才从黑暗中收回目光,分给身前的少年。
少年被他捂得翻了白眼。
巡逻队伍走去了其他院落。霍云起丢草包似的,任由那人摊在墙根儿,他刚才手狠,捂得那少年暂时没了呼吸,但是不至于死。
他才懒得管他,他得赶紧去牵马复命。
“匕首不错,我拿走了,算你给我赔罪。”霍云起将匕首落入靴筒,抬腿便打算走。哪知那少年没了意识,还死死攥住他的腰间衣角。
麻烦,霍云起心想,如果不是在玉庐,就凭对方是个魏人,他肯定手起刀落,砍断这支手。
就在他撕扯之际,那少年幽幽转醒。
“好忠心的狗。”那少年使了好大的劲儿,才气若游丝的说道,“你叫什么?我以后给你大官当。”
霍云起不接对方的疯言疯语,冷冷道:“放手,不然我切了你手指头。”
那少年抵死不松手,另一只手,却从怀中摸出一块青白相见的半圆玉佩。
“跪下。”那少年说。
霍云起愣住了,那半圆玉佩在白灯笼的火光下,细白凝润,花纹清晰。那是梁国太子身份的象征,太子玉符。
“你……”霍云起难以置信的捏住少年的下巴,烛火下,少年有与竹妃相似的眉眼,甚至有点瓷白的皮肤都继承了母亲的优良基因,“小人,阿雨……拜见太子。”
霍云起心里乱了一瞬,魏人打便打了,就算有军法处置,他也不在乎。但是怎么能打太子呢,这真是犯上作乱。
想到这,他单膝跪下的同时,头深深埋了下去,双手呈上那方匕首:“小人,实在不知是太子,实有冒犯,请太子责罚。”
少年赵贞,挨过一阵疼痛,终于缓和出一点力气,他靠墙坐着,一条腿长长的伸在地上,另一条腿屈膝,撑着手肘:“你这拳头啊……真是硬,我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揍……”
“小人……实在不知是太子本尊,冒犯了。”霍云起双手托着匕首,深深埋头。
他近日站岗时,侧脸面向玉庐大殿,只是转瞬间看到了竹妃的脸,至于质子本人,他却未能得见天颜。
“我听娘亲说,来的人都是梁国的精兵强将,我就想来看看怎么个强法,挑了一个最年轻的你,想吓唬吓唬,没想到你脾气这么刚。”
霍云起不善言辞,不肯抬头,举着匕首,恨不得太子划他一刀解恨。
“不过我不怪你,”赵贞拍拍手上的尘土,“你很有气节,我喜欢,不过……我现在肚子很痛啊,你……阿雨?你得抱我起来。”
霍云起听闻,马上反手收好匕首,双臂插进对方腋下,不废什么力气就将对方扶了起来。
扶好他想后退,那赵贞似乎站不稳,随着他的后退差点摔倒,霍云起只能紧紧的抱住了他。
“太子,您……要不,我找人来抬你去瞧医官吧……”
“不必,”赵贞似乎笑了一下,“我只是一时没力气,你抱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霍云起闻言,想也没多想,果然双臂用力把对方扶得稳稳的。
赵贞的下巴压在他肩膀上,双手搂住了霍云起的脖子。
霍云起年纪小,感觉哪里似乎不对劲,但是也没多想,君要臣死,臣不不死,何况只是抱着。
“阿雨!”赵贞忽然轻声说。
声音太轻,气流扑在霍云起的耳朵上,霍云起耳朵直痒,他忍着不躲开。
“你姓什么?”赵贞轻声问,“将来我去了大梁,霍家军几十万,你有名有姓,我好找得到你。”
霍云起一直匿名在霍家军中,除了家父,没有人晓得他的身份,也不许他亮明身份,军功和成绩,全凭他自己靠命搏,不许他吃祖荫。
可是太子要问,他怎敢欺瞒。
“禀告太子,”他抱着对方,不让他跌倒,“小人……姓霍。”
“知道了。”赵贞闻言轻轻推开他,自己靠墙站稳了,“我记住了,你跑不了了。”
“小人没有打算跑,”霍云起耿直,“小人伤了太子,自知有罪,不论太子何时要问罪,小人都不会跑,小人会心甘情愿受罚。”
“好,”赵贞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闪亮着异常的兴奋,“记好你自己说的话,你走吧。”
霍云起这才抬起头。他霍家世代忠臣,在他这也不例外,赵氏皇权高高在上,于他霍家有知遇之恩,提点之恩,永远不背叛大梁,是他霍家永远不会变的祖训。
虽然这个赵氏子孙手无缚鸡之力,心性也不稳重,似乎还有些邪性狡猾,但他是载德帝唯一的儿子,赵家皇室血统的唯一传人,未来,他将成为他的王,主宰他,生杀予夺他的一切。
而他,必须,也甘心,付出一切,因为,他是霍氏子孙。
霍云起没有想到,在这样一条狭小黑暗的窄巷里,他与未来的君王,会有这样一场意外的会面,更不知道,未来他会因为这晚说出的每个字付出巨大的代价。
“小人告退。”霍云起依言欲走,再次双手奉上那把镶嵌了宝石的匕首,“请太子收回匕首。”
“不必了,送给你。”赵贞依旧倚着墙,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不过夜黑,不易被人觉察。
霍云起耿直,微微顿了一下,也不客气,转而把匕首恭而重之地插到后腰。“谢太子!”他言简意赅。
“慢着……”赵贞见他转身,忽然开口叫住他,“那匕首是我心爱之物,你就这么拿走了,不做交换吗?”
这下可难倒霍云起了,他就一个普通士兵的打扮,布衣布裤,连盔甲都没有,浑身上下,就一双靴子是牛皮缝制,能值5两铜钱。
他一向冷静,这时却惴惴不安,浮现出一丝少年神情,他上上下下摸索,无奈言语道:“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赵贞笑而不语。霍云起又继续摸索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一段坚硬的木头:“小人浑身上下,只有这一节杨柳木,赶路时的消遣,用小刀削成的木簪,想打磨之后做个头冠束发的横簪,可是这也太简陋了,别说送给您,就算摆在路边叫卖,恐怕也没人会买……”
“不嫌你,”赵贞说着,一手夺过了粗糙的木簪,号不嫌弃地揣进锦缎的怀中,“暂时就这个吧。”
霍云起手中空空,愣了一瞬,才躬身一拜,直眉楞眼的说:“遵命。”
霍云起带着一点惶恐和莫名其妙离开了窄巷,而遗留在黑暗中的赵贞,捂着肚腹艰难地迈步蹭回正殿方向。
他疼得额头见汗,嘴角却挑着一抹来意不明的微笑。
其实那天白天,他站在玉庐的二楼,就望见了站得比长枪还直的“阿雨”,侧脸线条坚毅,目光不动如山。
他那时心里想,大梁的这个小兵,人小气势却不小,便想找机会逗一逗他。
毕竟这玉庐太无聊了。
这邯阳城也无聊,这大魏国也无聊。
他想要什么都有,他生下来,就有着王孙国戚的特殊权力和无边快乐。
老魏王在朝时,没人敢惹他,要什么有什么;老魏王下台了,吴鸾蹬上了宝座,他更加悠游自在,要什么有什么。放眼整个魏国,全都是不敢惹他的奴才。
今天第一次有人敢犯上作乱,竟然敢打他,还敢不跪他。他在陌生的疼痛中,突然体会到一种全所未有的全新感觉——那个少年,不是奴才。那个少年是一匹没有驯服过的烈马,他突发奇想,要做那个唯一能驯服他的人。
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很大,大到魏国装不下,必须孤注一掷地奔赴梁国的土地,才能再次找到这匹马,驯服他,驾驭他。
霍云起三年后再见赵贞,是在梁魏边境的雁南关。三军缟素,白色长龙蔓延在雁南关的山岭之间,载德帝驾崩,赵贞一入雁南关便扎上了霍远征双手献上的白玉腰带,披上白色丝麻的斗篷,他神情冷漠疏离,淡淡然扫过属于他的千军万马。
说来也奇怪,漫山遍野的苍茫如雪的缟素,随风飘扬的白色灵幡,他拢住白色的帽兜的双手顿住,目光停留在霍云起的脸上。
他们都已经褪去少年摸样,个子长高了,眉目舒展了,成了大梁王朝最年轻的一代。
霍云起觉察到那目光的重量,微微抬起头,对上高高在上的视线,随即低下头,不与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做目光上的对视,为人臣者,必须有本分。
苍茫大地,跪倒的众生沉浸在国丧的悲痛中,他们俯视泥土,而新帝俯视他们,无人俯视新帝。
丧父的新帝盯着芸芸众生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嘴边再次挑起三年那黑暗中一丝莫名的微笑,只是无人看到,无人敢看。
淳光帝登基三年,政局变化剧烈。霍云起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经历了父亲战死,被迫接受御赐婚姻,不断被削去兵权、以及数次部族下属险些牵扯到“秦逆”大案中。
他没有因为与淳光帝有着少年的邂逅而得到好运的眷顾,反而处处被掣肘禁锢,他越是想查清父亲当日落入北狄人包围的真相,淳光帝便越是死死牵扯住他的军权;他越是想找到那个他唯一心动的人,淳光帝便越是要让他去明媒正娶一个陌生的女子。
……
一切都力不从心,一切动如从陷阱了泥沼。
直到,有一天,梁魏边境军中的探子,给他传来了一个绝密的消息——
当今在位的淳光帝是假的,天子真身,另有其人!
这似乎就为一切的迷惑找到了答案,让深不见底的泥沼有了坚硬的底部。
霍云起绝没有谋朝串位的野心,但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人谋朝串位的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