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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蓬山有信(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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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见文玥,长庸第一反应是私下观察有没有鸟妖小暖,左右悄然拢进袖子里捏指成诀。
文玥却下榻对长庸盈盈一拜:“仙长莫慌,小暖她······她不在,刚刚自二位仙长手下逃走花了她不少气力,现在她睡着了。”
长庸依然背着手:“文玥小姐独自来找我何事?”
“我知道仙长对文府的事疑问重重,只要仙长答应我两个条件,文玥自会将一切告知。”
“哪三件?”
文玥缓缓举起手中的匣子:“之前文玥说过,一切的答案都在这妆匣里,仙长见着匣子里的东西后肯定会想带走它,所以我的第一个条件是,匣子里的东西由文玥自己处置。”
见长庸不赞同地蹙眉,忙补了一句,“放心,匣里的不是仙长要找的宝器,那宝器小暖贴身带身上的。”
长庸思考了一会,应下了。
“那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就是希望事情真相大白后,仙长能够放过小暖,她只是只还不懂世事的小鸟妖,一心护主而已,其实,”她停了一下,“人都是我杀的,小暖承认是想替我顶罪,请仙长绕过她。”
这回长庸考虑了很久,杀没杀人都是文玥和小暖的一面之词,退一步来说,若小暖真没有杀人,论个包庇罪还是绰绰有余的,且身为妖妄动仙界法器,还在人间造了这么大一个梦境空间,也是逃不脱责罚的。
文玥明显看出了他的犹豫,抱紧妆匣退了一步,一向亲切随和的文家小姐第一次显出了对抗的姿态:“若仙长不肯放过小暖,那请恕文玥不能将匣子交给仙长,即使是以卵击石,文玥也会和小暖一起在这梦境里努力和二位耗到底!”
白衣的仙人心内一动。
他自小在天尊身边修习,学的是修身修心,求的是天道乾坤,对凡间的各种情感,他仅停留在浮于表面的“知晓”阶段,要说理解,那是万万达不到的。某只红毛鸟老说他心软,是因为他以仙人之身对凡间众生心怀慈悲,并不是真的懂得个中的几番滋味。
像鸟妖小暖和文玥这样为互相为对方顶罪,拼死为对方求得平安的感情,他是怜悯,同时也觉得蠢,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处地方暖洋洋的,柔和着他本铁了心拒绝的心肠。
“这样吧,文玥小姐,我只能答应你,若鸟妖小暖真未作下杀人之罪,其他过失,我可尽力为她担下,护得她一命。”
“文玥拜谢仙长。”一身萧索的文家小姐一福身,双手奉着妆匣到仙人前面,“还望仙长开匣时请小心。”
几番折腾的匣子被主动送到眼前,长庸难掩兴奋,大约人一激动就容易精神不集中,打开妆匣的前一刻,一个念头忽然自长庸脑中闪过:
之前数次欲开匣都被人搅局,这回总不会有人捣乱了吧?
然而,预感这玩意儿,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就听远处一道轰然炸响,地面突然剧烈震动,房内二人被震得东倒西歪,妆匣更是脱手而出,咕噜咕噜滚了好远。有浓烟随着火焰的灼热感自屋外徐徐飘进,虚空似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左右撕扯,然后承受不住这扭曲般,竟开始碎裂,梦境层层剥落,整个梦境空间摇摇欲坠。
“怎么回事!”
长庸叫了一声,房门忽然被人撞开,鸟妖小暖一身狼狈地扑进来,身上冒着黑烟,衣服上还有未熄灭的火苗,见着房里的文玥,小暖眼睛一亮。
“小姐快跑!凤主要强行用火烧掉梦境——啊!小姐快离开那里!”
文玥身处的角落空间碎裂得最离开,碎裂的梦境露出空洞洞的黑洞,将所有的梦境碎片都吸收进去。在小暖叫出声时她马上起身就想跑,但身后的黑洞却自有一股引力般拖着她不断往黑洞掉去。
外人一旦被卷入还梦铃梦境深处,则会永远被困在还梦铃中,不得解脱。
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小暖已经绝望地尖叫起来。
文玥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被拖进黑洞,她又看了一眼掉在不远处的妆匣,只叹息刚刚怎么不抱紧匣子。
也许,一起永困于梦境也是不错的结局。
文玥闭上眼,紧紧等待被黑暗吞噬的一刻,却只觉手上被人一个极大的力道拉扯,紧跟着一阵天旋地转,睁开的眼睛只来得及看到一篇青葱的绿影,很快,这绿影消失在黑洞深处了。
“长庸!”
敢来的太曦只看到白衣的仙人最后消失在黑洞的一片衣角。
黑洞消失,一切归于寂静。
小暖怔愣了下,很快回过神,手脚并用往急急文玥处爬去,不妨后领被人大力抓起,然后对上了一双野兽的眼睛。
凤族之主火焰般的发丝根根飞扬,湛蓝的眼睛似被怒张的焰色染红,上古神君的威压尽数降下,压得人动弹不得。
“小妖怪,不要让本君说第二遍,交、出、还、梦、铃!”
长庸感觉身体很轻,沉沉浮浮的,刚刚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把文玥从黑洞中拉出来,不料自己反而掉了进来。
他听说过一旦卷入还梦铃的梦境深处便不可解脱,若他真要永困梦境,好歹也是救了文玥一命,也不算亏,就是可怜了他的师尊,最得意的徒儿还未及向人炫耀,下个界就没了,实在有负厚望啊。
对了,还有某只红毛鸟,是他用火硬把小暖制造的梦境强行烧毁的,不知一向眼睛鼻子朝天的神君是否会愧疚呢?
周边仿佛有什么从身体擦过,长庸想应该是跟他一起被卷进来的小暖制造的梦境碎片。
许多的梦境碎片纷至沓来,分不清是文玥的还是小暖的,每一片都带着缱绻的怀念和浓烈的悲伤,针般丝丝扎入心脏——
茶楼里,好戏正开锣,台上的旦角对着另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哀哀戚戚地唱道:
“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唉——”
台上依依惜别难舍离,台下却有人幽幽叹气,一声凄凉。
一个家仆打扮的少年细声劝慰身旁的少女:“这崔莺莺与张生不过暂别离,终会圆满团聚,小姐莫心伤。”
“唉——”尚且稚嫩的少女又是一声叹:“我叹的不是这离愁别绪,而是可怜的崔小姐,她还不知她一心痴恋的张生终抵不过繁华诱惑,山盟海誓弃如敝履,一纸荒唐言断的干净,可怜啊可怜。”
少年十分无奈:“你说的那是《莺莺传》,这是《西厢记》。”
“原本就是一个把始乱终弃的事故加以矫饰的可悲笑话,后人该怎么美化改编也改变了原本那一位的可悲命运。”
少女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哽得少年只好连连喝茶,少女却突然回头看他,杏眼圆瞪:“守桥,我如此喜欢你,自小好吃好玩的都依你,求着父亲供你读书赴科举,我一心全系你身,你可千万别负我。”
少年笑笑,牵起了少女的手:“我的小姐啊,我待你心如明月,无谓的担忧尽可抛去,只管穿好你的新嫁衣,待我金榜题名时,回来迎娶你。”
昔日少年言笑晏晏,海誓山盟,犹在耳畔。
画面一转,郊外,荒亭古道,小姐与书生依依惜别,书生从怀里摸出一只瑟瑟发抖的黄色小雏鸟。
“我的小姐啊,此一别,非得好些日子才能再见了,这只鸟儿送你,我不在的日子,这只鸟儿便是我,它会替我陪着小姐。”
小姐抱过小鸟在手里抚摸,犹带泪痕的脸忽然一笑:“此一去,山高水长,都说京城繁花迷人眼,你将这只鸟儿留与我,待你回来时,西街章台院门口的柳树恐怕又青青。”
书生宠溺地刮了下小姐的鼻子:“叫你整日看那些个话本小说,外面的繁花在娇艳迷人,也比不过我的小小花儿可心,我现在只盼着不负期望,早日将我的小姐取回来,不要让我可人的小花儿被人抢了去。”
马儿得得,载着多少的离情与不安,卷着尘土飞扬而去。
转眼又是一块梦境,看场景似乎是在一个花园里,芳草鲜美,文玥坐在一架秋千上,逗弄着手里的黄色小鸟,应该是文家在潼临城的府邸吧。
鸟儿相比上一段梦境显然长大许多,毛色鲜亮,黑豆般的眼睛灵动活泼,比长庸在文府天天所见半死不活的样子惹人喜爱多了。
“小暖啊小暖,你可真能吃。”文玥食指轻抚低头啄食的小鸟,“唉,我是既盼着你快快长大,又望你慢点儿长,我把对守桥的思念全寄托你身,你长有多快,我对他日复一日的思念就有多疯狂,他要再不回来,我怕要疯了······”
认真啄食的鸟儿抬头蹭蹭主人的手指,似乎在安慰自己焦虑的主人。
依旧是那个园子,没有文玥小姐在,黄色的鸟儿在架子上梳理羽毛,天空一片阴影投下,一只灰色的大鸟忽然从天空落下,化成了一个人类女子。
长庸玩味的眯起眼睛,那灰鸟所化的山一般悠远娴静的女子不是班姑又是谁,兜兜转转,整个事件又离奇地和原点契合上了。
此时的班姑少了眉间散不去的愁绪,气质清华了不少,她显然对眼前的小鸟儿很感兴趣,蹲下来仔细端详它。
“真是只美丽的鸟儿,那么美丽的羽毛,看得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啊。”
小暖仰起头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
“可爱的小家伙,是叫小暖吗,很合适的名字,我叫班姑,愿意和我做个朋友吗?”
小暖又是喳喳两声叫,班姑笑了起来:“为什么我能变成人,因为我是妖怪啊,我修行了好多好多年,我们那只有我修成了大妖,我独自在人世游荡了好久好久。对了,既然成了朋友,送个礼物给你。”
班姑双手微拢,便见她双掌间一点金光缓缓拢聚,隐约一道似钟又似铃的声音响起,显现在掌间金光里的,赫然是一个精致的小铃铛,辨不清材质的暗金色泽,铃身印铸满了无数看天书一样的上古文字。
“神奇吧,这宝物也是我偶然间捡到的,正好送给你。”
铃铛自班姑掌间飞到黄羽的小鸟头上,又散作无数金光飞入鸟儿身体里,小小的鸟儿无法承受上古神器的陡然入侵,翅膀怒张一声戾啼,明亮的羽毛簌簌飞散,眨眼间,已化作一个不过及笄的黄衣小女孩。
承了神器灵气化作妖怪的小暖一如她原身般可爱讨喜,拉着班姑的衣袖脆生生地叫着“姐姐”。
于是班姑便笑了,笑容清绝如空山雨后。
下一个梦境,一室艳红,红烛罗帐下,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忐忑地端坐于床上,等着新郎为她揭开红盖头。
不多时,门口一阵喧哗,显然想入洞房的新郎官遭到了亲朋们的“非难”,又是好一阵的闹腾,新郎官才带着一身微醺进了来,执了喜称,挑开了新娘的红盖头。
烛光下下,新娘子盛装娇魅,双颊的舵红赛过了身上的嫁衣。
尽管心里紧张得要死,满面通红的新娘子还是小心地探出手俏俏地捏住了新郎衣袖的一角:“夫君,以后我可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对我好呀。”
新郎笑着执起了新娘的手:“是,我的小姐。”
春宵一刻值千金,外间鸟架上的黄色鸟儿动了动翅膀,从窗户飞了出去,落地变成了一个黄衣的小女孩,回头看了眼满室旖旎的洞房,轻声哼着歌蹦蹦跳跳走远了。
接下来的梦境零零碎碎,大多是文家小姐对鸟妖小暖的宠爱,间或插着文玥张守桥的幸福婚后生活,看来这些碎片还是以小暖的记忆梦境为主。
看够了一人一鸟或小夫妻的甜蜜,
“这是什么!”
文玥把一封信扔到张守桥面前,张守桥正换着衣服,瞥了信封一眼,不慌不忙。
“哦,是陈家小姐的信,她虽然向我示爱,但我拒绝了。”
“真的拒绝了吗?她约你晚上赴宴,现在大晚上你换衣服要去哪!”
“当父母官的,总少不了必要的应酬,我不是去陈家,陈家小姐的事你已经闹了三五次了,玥玥。你太多疑了。”
“我多疑?你跟陈小姐逛庙会被人看到是我多疑?你跟陈小姐常常书信来往是我多疑?你衣服上有我不用的脂粉味是我多疑吗?”文玥越说越激动,末了一把抓过张守桥的衣领,“张守桥!你当我是傻子吗!”
“胡闹!”
张守桥严厉斥了一声,挥手把文玥推开,文玥不妨踉跄了几步撞倒桌子摔在地上,张守桥僵了一会,还是硬下心肠。
“文玥,我发现你越来越多疑敏感,我都跟你解释过了,你我连夫妻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今晚我去衙门过夜,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张守桥毫不留恋地甩袖,大步跨出房门,身后响起阵阵的啜泣声:
“守桥,别去·······”文玥跪在一地的狼藉中,手掌被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漓,小暖飞到文玥手边担心的扑着翅膀直叫,“别去,不管你要去哪,守桥,今晚陪着我,好不好?”
哀婉的哭声缓缓割据着的门口无情的背影,张守桥只停了了一会,叹道:“玥玥,你还是自己好好想想吧。”
挥袖离去。
文玥放声痛哭:“守桥,我好怕你不喜欢我了······”
桌上的蜡烛在倒地的时刻已经熄灭了,今晚连月色都吝于挥洒,一室昏暗中只有文家小姐断断续续令人心碎的哭声。
有点点的荧光飘舞,点点荧光飘飞如羽,化作明黄的华杉,羽毛般柔软的触感如母亲温暖安全的怀抱,悄然盖在伤心哭泣的人身上,黄衣的小女孩怒力张开手臂,从背后抱住她伤心的主人,“
“不要哭呀,我的小姐,你一哭,小暖也好难过,小暖想让小姐开心。”
“你是谁?”文玥擦着眼泪问。
“我呀,我是小姐的守护神,我很厉害的,只要小姐能开心,我可以实现小姐的任何愿望。”
“愿望?你能让守桥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小姐想让姑爷和你永远在一起吗?”
“是,只要守桥和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暗影攀上了文家小姐的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亮的可怕,含了口脂的红唇在黑暗里一张一合,像一条蛇对猎物吐出蛇信子,危险地送出两个字。
“不管任何形式。”
“不管任何形式,只要在一起,好的,我的小姐,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黄衣的鸟妖再次环抱住她的小姐,宣誓一般,喃喃重复着。
长庸静静看着一切的发生,他知道这些都只是小暖和文家小姐残留在还梦铃的记忆所化的梦境幻象,幻象本无法感知任何气息,但在文家小姐哀哀的哭泣中,他却似能感有一股所有仙人都不陌生的,阴寒恶毒的气息缓缓攀升。
那是——魔的气息。
文玥和张守桥的爱情故事在向不可控的方向绝尘而去,长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景象逐渐拉远,他又站在了文玥的房门外,月亮特别地圆,硕大的月亮照的文玥住的小院一片清明。鸳儿一脸着急地拽着张守桥往房里走:“小姐突然吐血了,求求姑爷看看她吧·······”
房门悄然关上,房内再无任何声音传出来,短暂的喧闹后小院又恢复了寂静。
月色如水,院中花草纵横如藻,该是一副清幽的月夜美景,长庸只感觉寒意从脚底一点一点蹿升,爬遍了身体每一处,刻骨的凉。
梦境仿佛感知到他的内心般,又把场景一点点拉进,穿透了房门,进入房内。
屋里没有重新点蜡烛,没有鸳儿,只有鸟妖小暖呆坐在地上,受到了什么巨大冲击般,瞳孔紧缩,猛烈颤着,明艳的黄衣被鲜血盖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想来是她脚边那具无头尸喷溅出来的。
她的不远处,还是那个窗边美人榻,月光下,文玥小姐斜卧美人榻,抱着爱人已经失去躯体的头颅,虔诚地亲吻着
鲜血侵染了裙裾,盛开如地狱最深处的曼珠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