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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足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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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画师,是医生。
然而医生和画师有个奇妙的共同点——他们都就有较强的图像记忆力。
闭眼,光线渗透眼皮,在眼前蒙盖一层粉红。就在这片昏沉的粉红上,隋亦试图描绘出逝者的容颜。可无论他如何想,也勾勒不出五官大概的位置。
记忆中的李理是个鬼魅一样的身影,没有面孔,声音轻柔,永远寄生于黑暗。
隋亦惊讶的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认真看过那个人的长相。那个人美吗?哦,或许,是吧。
奥利弗追问,李理哪里算得上“美”?
于是隋亦想起自己曾经听人说过:“李家人遗传基因好,每一个都生得美。”
就这么一句话。
隋亦觉得,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是美的了,毕竟他也是李家的一分子。原来医生所谓的美,不是记忆中惊艳的烙印,而仅仅是道听途说的信息。
谁叫他们总是在黑暗中见面呢?最明亮的印象,也不过月下朦胧中的一瞥。隋亦站在一个不会远得失礼又不会近到逾距的位置上,他闭着眼睛倾听,又或者,那时他的视线停留在别处。
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多么冷情。
瞧,直到人死,他都不记得这个给予自己大量财富的贵人的长相。
“隋医生,李理死了,你会悲伤吗?”
医生不答,只是拍拍少年的肩膀:“节哀。”
“呵呵,你误会了。”
深秋的风,把些微冷意吹入病房内。医生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他以为奥利弗怅然所失,因此与他分享关于那个人的回忆。可原来,这不过是一次排遣无聊的闲扯。
独自住在病房的少年,仅仅想找个人陪他说说话而已。
说什么都好。
隋亦不解,他反问:“李理死了,你一点也不难过?”
“嘘……”少年神秘的笑笑,在嘴前用食指做出噤声的动作。
隋亦诧异的瞪大眼。
李理生前,喜欢听奥利弗叫他“爸爸”。他宠了他3年,然后迫于李雅方面的压力,不得不把孩子送去外面读书。可是,毕竟也是有着3年养育之恩的人,奥利弗谈起他,总是叫他“李理”,仿佛在谈论一个出现在流言蜚语里的陌生名字。
“你不喜欢他。”医生沉稳的声音好似具有透析人心的力量,“你身上有些旧伤,你被虐待过,所以,你在为自己的解脱而庆幸。”
“嗯?原来被你发现了,我还以为出一场车祸,新伤可以把那些丑疤盖掉呢。”少年笑出声,笑得痴了,脸色转而沉静,“伤都是后来在学校弄的。”
短短一句,解释完自己身上丑陋的痕迹与李理无关。至于后来在学校究竟遭遇了什么,少年只字不提。
他才15岁,原本应该心怀憧憬恣意成长的年纪。然而他现在躺在病床上,遍体鳞伤。他已经不懂哭泣,不会惶恐,仿佛历经沧桑而看透现实。
隋亦试图从他身上寻回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比如5年前,在医院等他,把他一路送到李理面前。那时他有些孩子气的反应,倔强的不接受李理的拥抱,也不许李理摸他的头。他敏感的抵触新环境与新关系,好似随时会跳起拳打脚踢。
奥利弗,曾经是个懂得反抗的孩子。
当李理出来迎接他,他握着隋亦不肯放手。在背后紧紧相牵的十指,凝了冬雪,慢慢僵冷,好像要一直连在一起,直到冬季末日。
那个漫长的冬天终于结束了,隋亦也无法再找到那个孩子的影子了。
“小弗,现在还会怕吗?”
“怕,当然怕。偷偷告诉你,李理他呀,讨厌所有小孩子。不信你可以去李家的地下室找找看,有一间房是他的私人餐厅,里面有很多小孩的骨头。对了,你是骨科医生,一看就明白了。那些,全都是李理吃剩下的骨头。”
少年转过头,逆光的脸,阴沉得看不清表情。
这真的是那个他亲手送到李理身边的孩子?
隋亦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借着更多的光,想打量清楚。
可他依旧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觉得冷。
好像5年前那个冬夜的雪,无声的堆积在身上,忘记了融化。
命运总爱对人们恶作剧。
就在隋亦以为再也找不回以前那个会反抗的奥利弗时,他却开始惊慌失措;当隋亦以为奥利弗会在病室里一天天好转起来时,那个少年却突然发疯了。
好像一只疯狗,在疲惫时,它是沉静无害的。可是一旦被惊醒,它便会露出狰狞獠牙,不顾一切的反抗。臂上的针头是束缚,腿上的石膏是囹圄,纵使皮开肉绽也要反抗。
挣脱护士拉扯的手,撞开前方阻挡的门,在黄昏清冷的长廊奔跑。
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可为什么这条路总没有尽头?
……迷失方向。
奥利弗最终还是被医院的人抓住了。
捆绑在拘束衣里的人,依旧野性难驯的挣扎蠕动着。皮带下的白布隐隐渗出血痕,他却恍若未觉。
“放开我!放我走!我叫你们放开!”他愤怒的咆哮,试图用牙齿咬破身上的束缚,随后嘴中被塞入咬球,只能发出含糊破碎的呜咽声。
奥利弗哭了。
见到李理的尸体,他没哭。
出车祸断腿,他也没哭。
可是在这一刻,他居然哭了出来,像一个孩子该有的样子,哭得泪流交涕。
隋亦靠近,看奥利弗的眼睛。他以为会看到不甘,结果看到的竟是伤痛欲绝的悲戚!
奥利弗在悲伤哭泣,不需要语言,不需要动作,他心里沉重激烈的情绪已经从身体发肤乃至每一个毛孔里深深弥漫出来。
湿漉漉的滋味。
“到底发生什么事?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隋亦皱眉询问一旁惊魂未定的特护。
“我……我给他送晚餐来……跟往常一样边喂他边聊,他刚开始也好端端配合……可是还没吃完……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你跟他聊了什么?”
“没有,其实只是我一个人在说……我就讲些最近的新闻之类的。”
“然后呢?你还记不记得什么时候他出现异样?”
“这,我……啊,我有说到李家的主人……好像是说到那个,‘听说她自杀了’……”
李雅?她自杀?
隋亦睁大眼,顿时觉得匪夷所思。
他把少年抱回单人病房,久等不到哭咽平息,不得不俯身凑到耳畔,轻声说:“李雅的确是自杀,但她自杀未遂。”
最后几个字如同世上最有效的镇定剂,迅速平静下那人狂躁悲愤的情绪。
少年的哽咽缓慢下来,唯有喘息依然粗沉。泪水凝在他的眼眶里,不再滑落,像是要挂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陪他一起发呆。
李雅,李家唯一的主人,掌握绝对的权威。那个女人是排斥奥利弗的,她从来没有承认过他是李家的一份子。
因为李雅的不认可,李理才把奥利弗送去圣洛克贵族军校;因为奥利弗去了圣洛克贵族军校,他才受到屈辱的对待。
隋亦以为奥利弗会憎恨李雅。
他恨李理。
他恨李雅。
当然,他恨整个李家。
深恶痛绝。
“李理死了,你无动于衷;李雅死了,你却反应这么大?”
奥利弗嘴里还咬着口塞,隋亦也并不想追根究底。
他对着兀自悲伤的少年望了一会,然后伸手,捂住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睛。
掌心,逐渐潮湿。
奥利弗沉沉昏睡后,隋亦接走了那些挂在睫毛上的水滴。他忘了洗手,直到手心纹路变得干涩紧绷,他才想起抬手,舔了舔,是很苦很苦的咸味。
真希望这些是鳄鱼的眼泪,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