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死在一棵树上》矮油油

6、足欲

　　世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一辈子都注定要在风中飞翔，唱着动人的歌。这种鸟，一生只会落地一次，那就是它生命终结的时刻。
　　知道为什么它没有脚吗？
　　因为，它的脚在我这里呢。

　　——《足欲》

　　（这个故事发生在奥利弗出车祸之后，跳楼之前。）

　　奥利弗醒来，发现自己在白花花的房间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消毒药水味告诉他，这里是医院。不过，他分辨不出自己身处的病房属于哪种档次——和李家华丽雍容的豪宅相比，任何高雅优越的环境都显得过于简洁了。
　　有人适时的推门而入，是个熟面孔。隋亦，李家的家庭医生。李理生来患有白化病，李家自然要聘用一位私人医生，以备不时之需。然而，李理的死也同时意味着隋亦的失业。
　　隋亦是巨额遗产的继承人之一，按常理来说，他即便失业了也足以过几辈子衣食无忧的日子，大可提前享受悠闲的退休生活。没想到他却又回到主流医生的行列，在私立医院挂牌执业起来。
　　有些人，大概注定是没有富贵命的。
　　理所当然，这位医生认识李理唯一的养子奥利弗。不过，认识是一回事，有没有交情是另一回事。
　　奥利弗对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没有钱住院。”
　　而第二句话则是：“我也没办法付出你想要的代价。”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隋亦明显愣住，随后一笑：“那些不是你该担心的，好好在我这里养伤吧。”
　　一个对任性的小孩将十分管用的微笑。
　　奥利弗静静面对这个微笑，视线从眼角滑到下巴，最终落在医生的手上。隋亦陪在床边，说那些话的同时，他手里也没停歇，就像家人一样的照顾他——把日常用品放在少年伸手可及的地方，为受伤忌寒的部位重新换上暖袋，最后，开始整理衣物。
　　其实那只是一双袜子。
　　经历了车祸和手术后，奥利弗原本穿在身上的衣物中，只有这双袜子还是完整的。当然，它们算不上干净如新，已经可以拿去清洗了。不过有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反而用心的折叠着一双脏袜子。
　　他扯平上面每一道折皱，比较针脚线缝，确定两只袜子完美对齐了，接着仔细的把它们匀称折上两次。看起来，惯于拿手术刀的灵巧手指不是在处理一双穿旧的脏袜子，而是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需要被小心对待的重病患。
　　那么的慢条斯理，又井然有序。
　　最后，他把折好的袜子放入自己白衣大褂的口袋里。
　　在奥利弗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抬起头，仿佛不知道对方正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自己，隋亦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在医院的这些天，先穿病服应付下吧，等你出院时我们再买新的好了。”
　　我们？
　　这种口气，俨如家人——仿佛李理死后，他收下的不仅仅是死者的遗产，还一并接受了死者的孩子。
　　少年眯起眼，眼神变得如同审视，尖锐而冰冷，刀一样的慢慢割开甜美的棉花糖。可他终究没能继续解剖面前这美好的假象，而是选择闭眼，躺下，尽量让自己可以舒服入睡。
　　剖开了，又如何呢？
　　人有时候还是需要依赖一些美丽的欺骗，才能在丑陋残酷的现实中继续存活下去。
　　至少，世上还有个人愿意对他好。
　　李理死了，李雅放弃了，却还有个人愿意对他好。
　　这就足够了。

　　“你现在看天空，觉得它是什么颜色？”
　　“湛蓝，还有点紫。”
　　“……是么？”少年侧过脑袋，单手托起自己的下巴，“那你猜猜，我看到它是什么颜色？”
　　“紫色还有点蓝？”医生心血来潮的开了句玩笑。
　　笑话很冷，少年依然捧场的扬起嘴角，然后慢慢淡去。双眸映满天空与浮云的影子，渐渐的，有些痴然。他叹息一般，呢喃着：“可我看它，却只是黑色的。”
　　医生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出去，窗外阳光明媚，看久了，眼睛便有了刺痛感。他皱起眉，任泪水在酸涩的眼里自然分泌，视线透过湿润迷蒙，重新垂落到病床上消瘦的身影上。
　　少年留给他的，不过是个侧面的轮廓，下巴抬起的弧度隐约有些判若两人的高傲与叛逆。医生眯着眼，忽而感叹道：“越长倒越有些李理的味了。”
　　明明只是养父子关系而已。
　　然后他闭上疲惫的眼。
　　暧昧蠢动的昏暗中，他听到一个声音漫不经心的问：“为什么你们会喜欢李理呢？”
　　他不怎么认真的随口给出个回答：“大概因为李理美吧。”
　　“美？你觉得一个男人哪里算得上‘美’？”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成人被无知孩童追问时，总习惯随口敷衍，而一旦连敷衍也厌烦了，那么便是这样自顾自的沉默着。仿佛仅仅一阵走神便把人带回到了过去，他沉浸在独自一人的旧日暮色里，忘记了眼前少年疑惑的求教。
　　好半晌，医生方才说：“不管他美不美，人都死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到此为止，仿佛再也挖掘不出回忆里美好的部分。他闭口缄言，抿起的嘴角拼凑成似笑非笑的皱纹。
　　是的，美人薄命，死了，不过换来一声叹息。
　　已经无关紧要了。
　　就这么简单……
　　少年枕在手臂上的脸，隐隐流露几分落寞。
　　奥利弗想起李理居住的地方，黑暗，寂静，没有谁愿意长时间待在那样压抑的空间里。李雅，爱染明，崔岑巍。李理一生中认识的仅有的几个人，来了又走，没有谁说“我留下来陪你吧”。
　　隋亦同样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但是，他曾经停留过。第一次，以家庭医生的身份送奥利弗去见李理，他踏入李家禁忌的住所，几乎踏进去的瞬间，便爱上了。
　　黑暗，寂静。
　　在那永不见天日的地方，视觉不起作用，其他感官便更加敏锐起来，隋亦可以清楚感受到——
　　身旁男孩偏高的体温。
　　还有，对面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隋亦坐在李理家的沙发上，居然就那么酣睡下去。一直睡到自然醒，这个向来稳重沉着的医生满脸尴尬：“失礼了。”
　　他这样说，可并没有落荒而逃，似是仍有依恋。
　　依恋什么呢？
　　“我长期失眠，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
　　在这样陌生的地方也能觉得安心？
　　“嗯，说来请不要见笑，总好像有种……终于找到家的感觉……”
　　很安心，很安宁。
　　轻描淡写，往往胜过千言万语。

　　——你贵姓？
　　——免贵姓隋。
　　——隋医生，从今天起，做我的私人医生吧。
　　——抱歉，我是骨科专业，恐怕无法对李先生的病负责。
　　——呵，那么就对奥利弗负责好了，他毕竟是你送来的。

　　不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