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死在一棵树上》矮油油

2、HE

　　李理的尸体被人发现时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那具白化病患者特有的苍白纤弱的身躯甚至不曾被尸斑和尸僵破坏殆尽。
　　他躺在华美的古董羊毛地毯上，完整无瑕，嘴角含笑，仿佛坠入一个甜蜜梦境。一旦你走近，发出任何失礼的声响，都有可能打扰他周身的宁静。
　　那个人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表情幸福，让人不忍惊醒他。
　　只除了额头上的枪伤和斑斑血迹向世人宣告残酷的事实，一如死者手边遗书中所写的那般——
　　“神说，自杀者不许上天堂，可我最终还是获得了解脱。请你们相信，在地狱里，也很快乐。”

　　死者生前饱受病痛与孤独的折磨，会选择走上轻生之路是合情合理的。有死者的亲笔遗书为证，加之，死亡现场也是封闭的密室，原本这场死亡已经有足够条件以“自杀”来盖棺定论了。只是善后过程中出现几处疑点，令案情忽而扑朔迷离起来：
　　一，死者早在上个月已订好机票，原计划昨天远赴国外。正是由于这位重金包下整架客机的尊贵客人与预约的航空公司断了联络，工作人员主动找上门来，才揭发这座古宅中的神秘命案。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常年与世隔绝的病人勇于打破自己的封闭生活？又是什么原因让他甘愿放弃余生，匆匆离开？
　　二，常规尸检时，细心的法医在死者口腔内壁上发现针孔。死者生前并未患上口腔疾病，况且，目前没有什么病症是需要用这种方法来医疗的。那么，口腔壁注射就是出于别的目的了。针头从内部深入，在不同程度上会影响到许多微妙且精细的部位，比如头脑，比如五官，比如表情肌。于是死者身上某些痕迹，都有可能是伪造出来的。
　　三，或许是为了配合白化病患者的身体状况，石砌的老宅被改造成半地下式的密封设计。隔光，透风，低菌低污染，唯一的缺点是日夜温差悬殊。温度不稳定的环境恰好影响到尸体保存，不便于法医推断死亡时间。死亡时间的浮动过大，这也意味着，当中有不少容易被人利用的空隙。
　　四，李理在遗书中指定了三个人继承自己的遗产——他虽与权势无缘，但至少坐拥李家全部资产的二分之一——就算每人只能分得“二分之一”里的三分之一，数目也是十分可观的。奇怪的是，这三人与李理非亲非故，并且根据调查，他们在近年来跟李理几乎没有来往。既然李理生前遭人放逐和孤立，为什么死后反而要把遗产留给漠视他的人呢？
　　从自杀到他杀，种种不寻常的蛛丝马迹，终于令警方迷惑了。
　　李理无法开口解释为什么。
　　这个生前得不到关心的男人，死后，却再也不会被遗忘。

　　但凡凶杀，凶手总会有个杀人的目的。
　　爱恨，名利，人生种种。
　　李家在当地属于有权有势的上流阶层，只可惜时运乖蹇，家道式微。到了这一代，人丁已所剩无几。
　　世人皆知李家现在由李雅夫人当家，却很少有人知道李雅其实还有一个弟弟，李理。
　　身为白化病患者，李理在世时的生活范围十分有限，认识的人自然也少。警察发现，掰着手指头就能数清楚死者一辈子接触过的人，不免唏嘘。
　　李理一走，李家只剩下姐姐李雅和养子奥利弗。一个靠血缘与李理维系住亲密关系，另一个跟李理则得到法律认可的牵绊。
　　他们是李理留在世上的仅剩的亲人，然而，他在遗书中，连提都没提过他们俩的名字，更罔论把遗产留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了。
　　李雅身为一家之主，名下已划有李家另一半的资产。她有钱有权，倒不会在乎李理的遗产分配问题。
　　可奥利弗不同——他今年才15岁，正处于十分尴尬的年龄。15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回孤儿院，已经不符合收留条件，实在有些勉强；要入社会，偏偏尚未成年，很难自力更生。李理不声不响的离开，完全没有顾及到依附自己生存的孩子。倘若李雅不肯接纳奥利弗，那么，李理的“遗孤”势必将陷入窘迫境地。
　　——几乎可以预见的是，李雅不会再让奥利弗踏进李家大门。

　　根据警方调查，五年前，因为李理一意孤行的收养了奥利弗，背离了姐姐的掌控，才最终导致李氏姐弟俩的关系破裂。
　　争执之后，陷入冷战，李雅独自迁往新居。这些年来，或许是记恨奥利弗的挑拨离间，又或许是苦恼弟弟的任性妄为，她从来没有承认过奥利弗的身份，对于相依为命的弟弟也不管不问。
　　他们变相的一刀两断了。
　　比起与姐姐的关系，李理跟养子的感情应该是很好的——毕竟他为了收养这个男孩，不惜与姐姐翻脸。可是在两年前，他却突然把养子送往寄宿制学校，除了以金钱方式履行抚养义务外，他与他形同陌路，再没见过面。就连遗书中，李理也只字未提养子的名字。如此无情，着实诡异。
　　——好象孩子对待玩具的态度。
　　迷恋它时，日日夜夜捧在怀中，爱不释手，为了它甘愿放弃全世界；兴味过去了，随手抛至脑后，你若提醒他，他恐怕还会反问：“哦，我有吗？”
　　摇摇头，不记得了。满脸无辜，满目迷茫。假遗忘之名，足够抵消任何过错。
　　这就是孩子与生俱来的残忍。
　　哪怕他做得再过分，自私任性，都没有谁忍心责备他。
　　因为无知，所以无罪。
　　因为无罪，所以无畏。

　　李雅和奥利弗被叫去认尸，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前者得知弟弟的死讯后，整个人已失魂落魄。揭开掩尸布，亲眼见到死白的面容后，她犹如惊弓之鸟般失态怒斥：“开什么玩笑！这才不是我的弟弟！”接着，立刻拂袖而去。
　　反观后者，竟表现出同龄人少有的镇定与冷漠。配合警方的调查取证，一问一答，有条不紊。直到最后，警察表示他可以开始准备安葬事宜时，他才苦笑着推脱：“我现在身无分文，温饱都成问题呢，犯得着拿死人来为难活人吗？”
　　警察哑然。
　　但见少年扯着过长的衣袖，有意无意的摩挲，像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不是还有三个人么？”
　　这话，微微透出酸意。
　　他的确有资格嫉妒他们——

　　李理临死，连至亲都已抛弃，却独独记得在遗书中留下三个名字。
　　崔岑巍，隋亦，爱染明。
　　一个人的死，终将改变三个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