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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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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
阿昆从树林子里扛了数十斤木头,累到海岸燃了个巨大的火堆。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昂。”
“昂屁啊!蛟属水,你拿堆火勾引它,你觉得它会来么!”
我深以为然。
然后就见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冲着自己左手掌心划了下去。
“你干什么!”
“首领!”
“不是,就算阿昆这个法子不好使,你也用不着自伤啊!”
我着急忙慌地拎起自己衣服下摆,把里衣撕了要给他包扎。
他右手一挡,将溢出的血尽数撒进了火堆里,口中喃喃念了什么咒诀,就见火焰呼地涨高,同时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散溢开来。
“阿昆的法子也不算太坏。蛟喜食人血,这味道应该能引它来。”
“那你就不能先知会一声!”
“裴文德!你在应天时答应我什么来着!”
“嘘。”
“来了。”
独属于蛟类的低吼声在遥远的深海响起,喑哑却刺耳,炸得人头皮生疼。
“布阵。”
阿昆和阿仑一人拎着缚妖索的一端伏身在前,我和他分别跟在二人身后,占据了海岸四角。
声音愈来愈近,我的太阳穴开始跟着声音的频率震动,绷得人心慌。凝神的间隙我眯起眼睛去寻他的身影。那人一尊石像一样,看起来从容镇定,像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他。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借着月光我也无法看清他的眼睛,可依旧因为看得到他驱散了些心里的不安。
这头蛟也太长了。
海面上半仰起头的蛟看起来就已有两人高,硕大的黄瞳直勾勾地盯着岸边的火堆。
他举起手,阿昆和阿仑猫着腰借着夜色的掩护向着海岸而去。
我正好奇裴文德这么个身先士卒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性子,怎么就让他们两个打了头阵,忽然听见一声刀身和刀鞘相撞的嗡鸣,他身上的火折子亮了起来。
这岸边除了火堆便只有他是亮的,醒目异常。那头蛟黄瞳一转,便向着他冲了过去。
太快了。
那蛟临近海岸的时候阿昆二人的缚妖索才升起两米,连它扬起的头颅都没碰到,只堪堪捆在蛟身之上。蛟身上覆着厚厚的一层鳞片,近乎刀枪不入。
阿昆扯着阿仑往后退,燃了手里的火符丢了上去。
“裴文德!”
我在向他奔跑的途中终于想起自己应该说话,喊出来声音却哑得不成样子。
我把身上带着的火符雷符一股脑地丢了出去。我才会御符没多久,加上心神不定,燃了的符纸也没多少杀伤力,打在那蛟身上估计也没什么感觉,却因为施咒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亮如白昼的光圈。
那头蛟放慢了速度看向我,像是比对了一下,下一秒换了个方向直冲我而来。
“花无谢!你疯了!”
妈呀,有生之年我居然能看见他生气,可太不容易了。
“阿仑,引天煞!”
天煞又是什么玩意儿?怎么一个两个全是我不知道的东西,回去真得好好看书了。
“首领那可是禁——”
“我担着。”
时间流逝开始减慢,我眼前掠过的海岸线被拉得老长。我一边走神想天煞是个什么,一边去掏衣服看有没有剩下的符纸。
然后背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我扑到地上的时候天忽然亮了。不是暖色的日光,而是雪白雪白的强光,从头顶直愣愣地照下来。
我被晃得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身上被光照得暖洋洋的。
我正以为自己要死了,这光是有神仙来接我,背上的压迫感忽然消失了。
“无谢!”
我看见他向我飞奔而来,神色间有少见的急切惶然。
还行,这伤也没那么疼了。
“裴文德?”
“裴大哥?”
“裴司长?”
“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错了,我下次一定——不对,没有下次了。我检讨?我这不是看你有危险——”
“裴文德?”
“哎呀我后背疼——”
“我看看。”
可累死我了。
“你舍得理我啦。”
“哎别别别走,我是真疼。”
“原来你每回出来办差都这么危险。我从前还一直以为辑妖司是圣上养来玩的——”
“别乱说话。”
“你把药喝了,我给你换药。”
我把上衣脱了,捧着药碗趴在床上。
“等会喝。”
他不赞同地看我一眼,却没说话,挑了药膏仔细地上药。
“裴文德,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这世上的妖都被你捉尽了,再用不着你拼命了。”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想去做什么?”
“我想去看万里河山。天地这么广,我想单纯地、安安稳稳地,看奇山怪石绿树红花,看人间百态。”
“你呢?”
“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时候你想做什么?”
“我陪你一起看。”
李巡抚虽然对辑妖司处处刁难,终归算个好官。令登州府衙开仓赈济灾民,拨发了赈灾的款项,也开辟了新地供灾民居住,同时派人帮着灾民恢复村庄。
因着我的伤,我一行四人又在小渔村里多住了半月有余。
临行前一晚,照例是他守夜。我睡不着,披了外衣去寻他。
小渔村外沿晾晒着渔网,层层叠叠将站在海边的身影切割成细小的碎片。海风将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配上他挺拔的身姿,平添几分出尘的气质。
“明日还要赶路,你不睡觉,跑出来作甚么。”
“难得你主动说话。”
我把外衣系好,学着他的样子站得笔直。
他转过头瞧着我,眼里不似素日平静,燃着把火一般。
“我来看海。下一回见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你呢。”
“你这个守夜人不好好在村里看家,跑到海边来作甚么?”
这个姿势有点累。我扶了把腰,换成了平日里自己稍显懒散的站姿。
“我来想一个问题。”
“问题?”
“一个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
“十年前我离开师门的时候,师傅告诉我,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捉妖师,便不能有情。”
“这是祖训,是圭臬。”
“他说情是羁绊,是桎梏。人一旦有了情就有了弱点。可是捉妖师不能有弱点,这是致命的。”
“那你认为呢。”我轻声问他,恍然发现他今晚说了许多话,每一句都是我想问却不敢问出口的。
“也许祖师爷错了。”
我闻言心里一颤,抬头去瞧他,发现他也在看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
“情不是桎梏,是鞘,并非羁绊而是归宿。”
“无谢。”
“我想,你是我的归宿。”
“娘,我没事。您看都好了,疤都没留。”
“娘您莫哭呀。我,我真的没事了,一点都不疼。”
“无谢,我同你父亲商量过了,辑妖司的差事太过危险,往后你不用去了。”
啥?!
“你收拾收拾,过会儿记得去给老祖宗请安。”
“不是,娘?娘!您别走啊——”
“无谢啊,你爹娘也是为你好。你这样弄得一身伤回来,我们多揪心啊。”
“奶奶——”
“能做的差事多了去了,你又何必非扒着辑妖司不放。”
那能一样吗?!
“奶奶,我是真的喜欢辑妖司,您就跟爹说说情啊。”
“那辑妖司有什么好,冷冷清清,差事又难。大理寺寺正闲散,也用不着出京。你时时在家里,我们也安心。”
“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
“我,我——哎呀总之不行!”
“奶奶,您就依我这一回,好不好嘛。”
“这一回我还真就不能依你。正好,秋末天气多变,人容易生病。你两个月莫出门了,过了年就去大理寺应职吧。”
自登州回返已两月有余。
我每日被关在府里无所事事,眼瞅着院子里的海棠落了花又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细瘦的枝干。
也不晓得他这会儿在做什么。我这么些天不去点卯,他也不心急,也不来找我,还说什么我是他的归宿,个混账!
可要是他又出门去了呢。阿昆阿仑肯定不记得要劝他加餐添衣,天这样冷,不知道他厚衣裳带够了没有。
唉。
我在床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蹦出各种想法,深刻地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思春的闺阁姑娘。
“二少爷,外头新送来的果子,您尝尝?”
“不吃不吃。”
“二少爷,江南新供上的绿茶,圣上特意赏的,大少爷叫给您拿点尝尝鲜。”
“不喝不喝。”
“二少爷——”
“哎呀不要不要!”
“你们都下去歇着吧,莫来烦我。”
立冬。
圣上领群臣出郊迎冬,祭天拜地,一贯是要午间方回。府上老祖宗领着母亲同三个妹妹在打点送与下人的冬礼,忙得不可开交。
我趁乱溜了出去,直奔辑妖司。
“首领不在。”
嗯?还真出门办差去了?不对啊,办差怎么可能留下众人,孤身前往。
“他去哪了?”
“这,这——”
出门办差用得着这样防人?难道出事了——
“吞吞吐吐作甚,快说!”
阿昆阿仑面面相觑,哪个都不肯先开口。突然哐当一声门响,梅从房间冲了出来。
“花无谢!”
“花二少。你既已非我司人,还来这作甚么,你还嫌裴大哥为你受的罪不够多?”
“你说什么——”
“他用禁术救你的命!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好,值得裴大哥如此待你!”
梅说完话转身就走,衣袂掀飞了小半院子的残叶。
阿昆阿仑捂着嘴,表情愕然。大约是看我太过无措,犹豫着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二公子,你,你莫听阿梅乱说。”
“对啊对啊,首领就是回终南山了,过两天就回来了。”
“他到底怎么了。”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压根也没听见阿昆阿仑劝了我什么,说出口的话倒比我的人来得冷静。
“渔村那晚二公子还记得吧,首领为了救你用了禁术。”
“那个天煞?”
“对。我们捉妖师虽门派众多,但有些规矩是相同的。这些禁术是被明令禁止不允许使用的,用了的人,嗯——”
“使用者会受师门惩戒。”
陕西终南山。
大雪封山。
西北的雪实在同应天不同,携着大风兜头盖脸,半点温柔气息也无。正午时分天却阴沉无光,灰蒙蒙一片。
山路难行,马儿早在半山腰就走不动了。
我揪着披风,尽可能多的把自己埋进毛领子里,手脚冻得近乎麻木了。
“红桦,红桦。先前是栎林。”
“嘶好冷。”
“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嘶——”
“落叶松哎,好漂亮——”
我看见终南山门牌匾的时候,身上早不冷了,鞋袜浸透了雪水甚至开始微微发热。
山门前有守门的小道士,看见我慌忙来扶,大约以为我是迷了路的旅人。
我原本想说明来意,奈何冻得张不开嘴。站在山门石阶上,没了积雪,哆哆嗦嗦站都要站不稳当。
“居士!居士您现在不能捧手炉!”
我眼瞅着小道士抢了我刚拿起来的手炉。
“居士!您现在不能拿热水洗手!”
我眼瞅着小道士换了盆里的热水,舀了一瓢翁中的冷水。
干什么?你们终南山惩戒徒弟,还要惩戒家属么?
不对,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啊。
“那我——”
小道士换下我早湿透的衣服鞋子,捧起我的手,呵了口气慢慢揉搓起来。
“您冻得太狠了,不能直接碰太热的东西,手脚会坏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道长,你认得裴文德么?”
“居士是裴师兄的朋友?”
“对!他在山上么?”
“在。您上山是为了见裴师兄么?可是裴师兄因为触犯门规被师傅罚去断崖了,您可能见不到他。”
“断崖?断崖是什么地方?”
“断崖是禁地,在山顶,我从来没上去过。只是听师兄们说那里面关着妖兽,特别可怕。”
“哎居士,您上哪去啊?”
“去找裴文德。”
“不成,莫说断崖是本门禁地您进不去,就是这大雪您就上不了山顶。”
“哥哥你就听我的吧,我明日带你去见师傅。”
嗯?
我丢给那小道士一个疑问的眼神。带我见师傅?他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单凭我几句话就要带我去见师傅?我这会儿冷静下来,才发觉这小道士没等我逼问就已把事情全都告诉我了。
“哥哥你摸猜了,是我师傅嘱咐我等在山门前的。”
“师傅说今日有客来,有问必答,有惑必解,不可怠慢。”
我眨巴一下眼睛。他师傅这都要成仙了吧。
“居士休息吧,明日辰时我带您去见师傅。”
第二日辰时一刻。
昨夜里大雪便停了。今日太阳高悬,却愈发的冷。
这个时辰山上的弟子们都在出早课,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或画符或练剑。
一想到他少时也过这样的日子,我便忍不住多看几眼。
“到了。”
静远堂。
小道士在门前向我一礼便走了。
我敲敲门,门后有个声音叫我进去,低沉苍老。
“道长。”
我推门进去冲着窗下背向我打坐的老道长一礼。
“你来了。”
老道长捏着手印转过身来——这,裴文德他师傅怎么看起来比他还年轻?
“您知道我要来?”
“你自然会来。”
修道的人都喜欢这么说话么?
“我来向您求情。裴文德是为救我才使用禁术,您要罚也该罚我。”
“何况他施术是为救命,为了登州数万百姓,难道不能抵消他的过错么?”
“这些术法之所以被禁,自然有其中道理。天煞乃天地间恶念所化,威力无穷却伤人害己,一不小心使恶念散溢便会是滔天的劫难。贫道只罚他在寒潭思过已是看在他施术有因,宽待了。”
寒潭?这样的天气在寒潭思过,怕不是要出人命!
“我替他!”
“他用禁术是为我,我替他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