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魔》杜潺潺

8、第七章： 世事如品茗

　　我还从未见过上神对小凤凰是这般态度，又着实被这话惊住了，睁着眼讶异地说道：“上神，您这是……”
　　原昭上神眼中似是隔了霜雾，约莫是真的被气狠了，冷冷开口道：“没你的事。”
　　我连忙闭上嘴，只一双眼在他俩之间打转。
　　阿堪倒没有像我那样惊讶，也是，上神怎么会猜不出来她并不想戒去魔性呢，笨的只有我罢了。
　　她拢了拢沾上血污的衣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依旧直挺着背，昂着头，眉目褪去了几分初见时的阴沉，带着这个年纪少年人该有的青涩，但却无端予人一意孤行的决绝感。
　　我便猜到她要说些什么。上神眉尖微敛，应该是早就猜到了。
　　“阿堪幼时丧母，如无根之萍，随处可栖。幸得师父垂怜，念在家母旧情，躬教导于我。恩情如浩海，实不可辱。今我不明，犯下大错，恐恩将仇报，辱没师门。”阿堪一字一句道，抬眸看向上神，眼神有一刹那的柔和，一息之间又格外倔强，“自请远走。”
　　我狠狠震了一下，道：“小凤凰，你说什么胡话呢？”
　　上神虽早有预料，可仍是神色骤变，面庞冷峻，“无过无失自胸怀坦荡，你如何就犯下大错，有辱师门了？”
　　阿堪跪在地上，眼眶微红，但双眼坚定清明：“这世道，从来就不是无过无失便能胸怀坦荡的。”
　　我心尖一抽，突地疼了起来。
　　是啊，哪怕我们再如何坦荡，该来的也总是要来，这天地之间，从来没有绝对公平的法则。甚至说，我们从出生开始，就被命运的不公绑定，挣脱不得。
　　不论是被无形逼下九重天的原昭上神，还是被族人排挤的小凤凰阿堪。
　　我又想起了小凤凰拜师那日，原昭上神以神力为她滋养肉身，见她眼中阴沉眉间愁苦，亲赐名为阿堪，堪字意为忍受。我道是这小凤凰要忍受的许多，却忘了原昭上神也需要忍受许多。
　　世事如品茗，半杯皆是苦。
　　既是同病相怜之人，原昭上神又怎么会弃她不顾？
　　“世道不公。”原昭上神垂眸，唇角讥讽一瞬即逝，“的确如此。”
　　我心下一惊，可实实在在没有半个字能说出口。这些被不公世道欺辱过的人，哪里有人有资格去指责他们的抱怨？
　　阿堪深吸一口气，面色发白，两眼直盯着前方，缓缓开口道：“是了，请师父——”
　　话未说完，原昭上神望进她眼中，沉沉道：“世道待你不公，你又当如何？”
　　阿堪愣了愣，想起这几百年来经历过的种种，深重的怨气冲上头顶，又无可奈何地消去。她没法做什么，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不过卑贱蝼蚁命，何来皇权富贵运？
　　“你毫无办法。”原昭上神说这话时，眼里始终噙着几分自嘲，就好像他不是在和阿堪说话，而是和他自己。“世人欺你，辱你，你为何逆来顺受，不做抵抗？”
　　世人毁了你心中敬为英雄的母亲，将你放逐世外，你为何逆来顺受，不做抵抗？
　　世人妒忌你神将荣光，将你从神坛上拖下，恩将仇报，你为何也逆来顺受，不做抵抗？
　　满园梨花，瑟瑟冷风忽起，似卷起了一场狂雪。雪中，一人凄凄而跪，一人形单影只。
　　那个欲说还休的缘由，此时就在两人嘴边徘徊，却始终未能出口。
　　仿佛一个隆冬之久。
　　“世事复杂，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半生不如意也并非没有的事。”原昭上神淡淡的语气中叫人听出了几分疲惫，“凡是伤切难过，不免悲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眼睫微颤，忽而行步走至阿堪面前。
　　阿堪双眼血红，紧咬着唇抬头看他，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泪水。
　　“我本无意争些什么，可到底心中郁气散不干净。”原昭上神的眼神慢慢柔和，声音像细水河潺潺，“知晓世道不公，却也从未想要做些什么。”
　　阿堪紧咬的唇慢慢放松，眼神微动。
　　“可如今我忽然想争一争。”原昭上神微微勾起唇角，眼中笑意浅淡，抬手靠近跪着的阿堪，“说我蔑视天道也好，说我心怀不轨也罢。从今往后，这世道欺你一分，我便反它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阿堪浑身一震，眼中惊惶，似被这段话化作雷劈了下来，许久才用力咽了一下，却仍然说不出半个字。
　　我亦是如此。
　　与世无争了前半生的原昭上神，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浅忿不平耿耿于怀那么多年，如今又当着我们散出胸中郁气的呢。
　　心神过于震荡，以至于我没有发现，原昭上神眼里分明的怜惜与温柔，以及，阿堪血红双眼里好似雪山初融的明亮泪光。
　　突地我脑中狠狠疼了一下，好像一个无情的提醒，我竟在那时，便隐隐约约地预想到，这一番话出来，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要发生。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那些浩浩荡荡的往事，从这一刻开始，伴着岁月无情的朽气，哪怕人们毫无准备，也尽数奔腾而来。

　　我从未想过上神会为了小凤凰做到这般地步。
　　过后的一段日子里，阿堪开始正儿八经地戒除魔性，不再提远走的事情。可是魔性顽固，她又过于糟蹋自己的身子，实在难办。但小凤凰果真再没有吃脏东西，安安分分的。偶尔我背错清心咒了，她还能提点一两句。我嘲她道：“你还真是改性了。”
　　小凤凰看了看远处一身白衣正在修剪梨枝的上神，并不作答。
　　这毫无攻击性的小凤凰让我倍感无聊，又莫名感慰。
　　上神见到我们，放下手中物什，直直走过来，却并不看我，示意小凤凰伸出手来。
　　阿堪慢吞吞地将手伸出去，瘦骨嶙峋的。
　　原昭上神轻轻在她脉上搭上一根手指，双眼闭合，片刻微皱眉头道：“是我疏忽了。”
　　我在一旁一头雾水，问道：“上神，怎么了？小凤凰许久没吃过那些东西，魔性快干净了吧。”
　　“魔性不得污秽之物滋养，便吸收主人的精血。”原昭上神只顾看着阿堪，眉间忧愁，答时并不用心，“长此以往，怕是要危及性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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