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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元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焦大拙计遭抵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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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在世为人保七旬,何劳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头终有尽,浮花过眼总非真。
贫穷富贵天之命,事业功名隙里尘。
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
话说那十个小厮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焦大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总管作庆。”焦大道:“你们既是一家人,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焦大来扶他,便要动手。焦大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攧我?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我手脚。”
焦大大踏步近前,去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总管。”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焦大不等他占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焦大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七八个仆人,惊的目瞪痴呆,都待要走。焦大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人都不敢动掸。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总管,饶恕我们!”焦大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焦大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子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两个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
焦大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焦大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吾,你等都是什么鸟人,来这里戏弄我?”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只因总管军令严明,我等生出怨气,故生此下策。今日总管不计前嫌,宽恕我等,我等愿情伏侍,誓死报效。”焦大道:“休说你这十个人直什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当年俺敢跟着国公老爷直杀的入去出来!”众人喏喏连声,拜谢了去。
却说众人回去后,便相互埋怨,议论道:“莫非这一路真要被这老棺材瓤子辖制了不成,今日之事,只得去求费公。”众人见了费公,费公道:“武既不济,当以文计制之。”众人大喜,连忙问计,费公道:“由京城下江南,却有三条路:一是旱路,一是运河水路,一是走到天津卫再转海路。你们且去问他预备走哪条路,他说走路上,就说路上有多少障碍;他说走水路,就说水路如何难行,他说走海路,就说海路太多风险。总之他选什么,就用许多障碍借口,将他软顶回去,让他坐困家里,无计可施,不能出行,误了老爷的日期,最后他自然最后只能拉下脸来求我们。用这条计他又抓不到我们的把柄,岂非良策?”众人大喜,刚要去时,费公又道:“且慢。当年周公瑾要诸葛孔明十日内造箭十万支,是借造箭的任务杀孔明。虽然,周瑜又令鲁肃将凡造箭应用物件,都与诸葛齐备,为的是让孔明无借口可脱罪。现在你们去问那老苍头选择路径,也带上沿路地图等物,让那厮也无可推脱。”
于是众人找齐沿途三条路的文书地图等物,捧着回来面见焦大,求问总管决定选择哪条路,“我们好早做准备。”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焦大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众人心中已有主意,若是主子前,他们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主子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焦大年老,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有何主见。
焦大也是个精细人,听了问题,再看众人手中的文书地图,便也猜到众人来意,自己如何避免丢了脸面,需想一万全之策才可。沉思良久,他只得说:“江南我也多年未去了,这三条路各自都有哪些优缺点,我还要仔细斟酌盘算。”众人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这里有三条路的地图资料书籍等,供总管参阅,请总管阅后,早做定论。”众人放下书籍资料,偷笑着去了。
这焦大是个武将,本来就认不得几字,看到那一桌子的书字,不免焦躁。放下这本,拿起那本,看了这个几页,又看那个几张,他又是个心气高的,不愿妥协,只顾自己发狠,一直折腾到半夜。忽然听到窗外春雨雨打窗棂,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像费公这样的小人,只靠老婆的裙带,就作威作福起来;而赖升这厮,更是凭借老娘的丑事,就爬到总管的高位。而我生在山东,长在京城,行伍出身,一辈子跟随国公老爷,天南地北,浴血奋战,立了战功无数,却只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七旬之上,家又不成,功又不就,倒淹留这里,还要受那班小人的掣肘,我家乡中父母坟茔,如何得相见!”想到痛处,不觉推开窗户,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调,焦大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押运银两,那堪配在苏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扬子江口。
焦大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去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疲惫上来,只依靠桌边,沉沉睡去。
良久,忽然被叫卖声惊醒,原来是清早有人在宁荣街上叫卖杏花的。焦大笑道:“这也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了。”看看满桌子的书籍,焦大自寻思:“我闷在屋里苦思了一夜,也没想出好办法,不如去街上走一遭,换换心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是好的。”想罢,梳洗一番后,走出门来。
却说焦大走上京城街面,但见:
千门万户,纷纷朱翠交辉;三市六街,济济衣冠聚集。凤阁列九重金玉,龙楼显一派玻璃。鸾笙凤管沸歌台,象板银筝鸣舞榭。满目军民相庆,乐太平丰稔之年;四方商旅交通,聚富贵荣华之地。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豪门富户呼卢,公子王孙买笑。景物奢华无比并,只疑阆苑与蓬莱。
焦大在街上走着,忽然看到前面酒楼之中,走出一个渔翁,一个樵夫,吃了半酣,各携一瓶,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艄公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樵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张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
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
李樵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倐然夏至光阴转。
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拈,逍遥四季无人管。”
渔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
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
青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鸟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鹧鸪天》为证:
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腊鸡鹅强蟹鳖,獐豝兔鹿胜鱼虾。
香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
渔翁道:“你山青真个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叶小舟随所寓,万迭烟波无恐惧。垂钩撒网捉鲜鳞,没酱腻,偏有味,老妻稚子团圆会。
鱼多又货长安市,换得香醪吃个醉。蓑衣当被卧秋江,鼾鼾睡,无忧虑,不恋人间荣与贵。”
樵子道:“你水秀还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
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瓯殊自在。酕醄醉了卧松阴,无挂碍,无利害,不管人间兴与败。”
渔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道:“张兄,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为证:
败叶枯藤满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萝干葛乱牵攀,折取收绳杀担。
虫蛀空心榆柳,风吹断头松楠。采来堆积备冬寒,换酒换钱从俺。”
渔翁道:“你山中虽可比过,还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临江仙》为证: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罢棹歌来。蓑衣残月甚幽哉,宿鸥惊不起,天际彩云开。
困卧芦洲无个事,三竿日上还捱。随心尽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争似我宽怀?”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还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临江仙》可证:
苍径秋高拽斧去,晚凉抬担回来。野花插鬓更奇哉,拨云寻路出,待月叫门开。
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敧捱。蒸梨炊黍旋铺排,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渔翁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有诗为证,诗曰:
闲看天边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
倚篷教子搓钓线,罢棹同妻晒网围。
性定果然知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
绿蓑青笠随时着,胜挂朝中紫绶衣。”
樵夫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诗曰:
闲观缥缈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
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
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
草履麻绦粗布被,心宽强似着罗衣。”
张稍道:“李兄,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词章,不为稀罕;且各联几句,看我们渔樵攀话何如?”李定道:“张兄言之最妙,请兄先吟。”
张稍道:“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
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
龙门鲜鲤时烹煮,虫蛀干柴日燎烘。
钓网多般堪赡老,担绳二事可容终。
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敧听唳鸿。
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
溪边挂晒缯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
秋月晖晖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
鱼多换酒同妻饮,柴剩沽壶共子丛。
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
呼兄唤弟邀船伙,挈友携朋聚野翁。
行令猜拳频递盏,拆牌道字漫传钟。
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爊鸡日日丰。
愚妇煎茶情散诞,山妻造饭意从容。
晓来举杖淘轻浪,日出担柴过大冲。
雨后披蓑擒活鲤,风前弄斧伐枯松。
潜踪避世妆痴蠢,隐姓埋名作哑聋。”
张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联,小弟亦当续之。”
李樵道:“风月佯狂山野汉,江湖寄傲老余丁。
清闲有分随潇洒,口舌无闻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稳,天昏体盖箬蓑轻。
忘情结识松梅友,乐意相交鸥鹭盟。
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
随时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两束柴薪为活计,一竿钓线是营生。
闲呼稚子磨钢斧,静唤憨儿补旧缯。
春到爱观杨柳绿,时融喜看荻芦青。
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凉摘嫩菱。
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
冬来日上还沉睡,数九天高自不蒸。
八节山中随放性,四时湖里任陶情。
采薪自有仙家兴,垂钓全无世俗形。
门外野花香艳艳,船头绿水浪平平。
身安不说三公位,性定强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阃令,三公位显听宣声。
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词章,又相联诗句,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张稍道:“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樵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懒!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张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樵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稍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还没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樵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甚么捉摸?”张稍道:“你是不晓得。这京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钓,定获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焦大听了这两人的说话,心里寻思,我正愁路途难以抉择,何不去也去求问这位先生,且听他如何说话,或能帮我指点迷津?
主意已定,便走去城西门大街上。只见一簇人,挤挤杂杂,闹闹哄哄,内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只怕的是犯岁君。”焦大闻言,情知是那卖卜之处,走上前,分开众人,望里观看,只见——
四壁珠玑,满堂绮绣。宝鸭香无断,磁瓶水恁清。两边罗列王维画,座上高悬鬼谷形。端溪砚,金烟墨,相衬着霜毫大笔;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台政新经。六爻熟谙,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一脖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真个那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几家兴,几家败,鉴若神明。知凶定吉,断死言生。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元守诚。
那先生果然相貌稀奇,仪容秀丽,名扬大国,术冠长安。焦大入门来,与先生相见。礼毕,请焦大上坐,童子献茶。那元先生手中摇铃杵,口里念著口号道:“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此乃时也,运也,命也。知生知死,知贵知贱。若要问前程,先赐银十两。”说罢,又摇铃杵。
焦大道:“兀那鸟先生,算卦如此贵,我一两银子,也能找个先生帮我算凶测吉,战卜前程。”元守诚道:“小道俗家姓褚,单名一个武字,江湖人送外号神算军师。后来见尘世艰辛,爱好鬼神之术,遂弃家修玄。小道学的是唐代高道元丹丘一门的功法,所以改姓元,法名守诚。不是小人夸口,这龟策之事,贫道也是有些真才实学的。”说话之间已经聚集起多人,远远地围住了观望。
焦大笑道:“既然你口出大言,我便考你一考,若你能答得出来,我除卦金十两外,额外再奉送十两银子;若你答不上来,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先生欣然而答:“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围观之人却一片轰然,一个姓柳的老婆子喃喃自语说道:“买一卦却需要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卦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这焦大话虽出口,然而平素也不学道,出什么题目,一时踌躇起来。正在焦急之间,忽然想到前几天宁国府中刚过了燕九节,据说这燕九节和这道教有些关系,何不就此一问?于是说道:“元先生既然身在玄门,必知其中典故,你且说这燕九节和你们道家,有何关系?”
元先生道:“金末元初之时,四海分崩,生灵涂炭。全真教掌门长春真人丘处机,为生民止杀,西行两万余里,面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欲选女偕行,丘祖曰:齐人献女乐,孔子去鲁。余虽山野,岂与女同行哉?乃自刃,以示不得污。丘祖弟子尹志平在《清河尹真人语录》中也说:丘祖净身几死。”旁观众人纷纷说道:“难怪京城白云观里长春真人像白皙,然肤理皴皱,无须,若阉宦然。”
焦大道:“果然有些学问,我再问你,这王重阳、丘处机、马钰等,都以诗词名世,你也能作诗词么?”元守诚道:“诗词有何难哉,乞请题目。”焦大道:“我看现今梨花盛开,请先生以梨花为题,作一首咏物词。至于词牌,先生是出家人,就以《无俗念》作词牌吧。”
元守诚笑道:“这《无俗念》词牌是王重阳真人改的,其实原本就是《念奴娇》,先生承让了。”沉吟片刻,诵读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众人连声叫好,焦大道:“先生果然有真才实学,方才言语冲撞之处,尚请海涵。实不相瞒,我正欲去江南走一遭,却不知走水路、旱路还是海路,因此踌躇,请先生为我一算。”那先生问了焦大姓名,将课筒摇着,口中念道:“日吉辰良,天地开张。圣人作易,幽赞神明。包罗万象,道合乾坤。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今有四九城焦姓君子,对天买卦。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袁天纲先师,至神至圣,至福至灵,指示疑迷,明彰报应。”
元守诚将课筒发了两次,叠成一卦道:“是水电屯卦。”看了六爻动静,便说道:“江南地处东南,乃巽地也。巽。小亨。利有攸往,适合旱路。”焦大听得明白,连忙拜谢,奉送卦金二十两,又说道:“请问吾师: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身至微,生死最大。某家此去江南,前程如何,万望吾师明彰点化。”元守诚命取纸笔,写出四句偈语:“当风雁影翻,东阙不团圆。双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写毕,递与焦大道:“此是尊驾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应。”焦大看了,不晓其意。又对先生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语,乞吾师明白开解,以释某心前程凶吉。”先生道:“此乃禅机隐语,汝宜自参,不可明说,恐泄天机。”焦大无法,只得罢了。
却说焦大回府之后,召集起费公并十人众,只说要走旱路,众人不解其意,焦大道:“这是城西元先生帮我算的好卦,你们谁懂得六爻八卦,谁人不服?”众人目瞪口呆,心中都道:“我们苦心设下的难局,不想却被他请来神谕破解了。那元先生法术高强,名扬京城,我们谁敢反对,就是得罪了元先生,只得听了他的说话。”
费公道:“既然总管已经定下走旱路,我且嘱咐他们着落差十辆太平车子,让这厮们押着车南下就好。”焦大恼怒众人戏耍他,一心报复,如何肯答应他们推车,便说道:“你们哪里懂得,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这十个人,却装做脚夫挑着。”费公说:“其实推车子也好,此一去江南,路程遥远,多有高山峻岭,路途崎岖之处,推着车子,却不省时省力?”焦大大怒:“你们这厮们懂得屁。那一个再敢多话的,教他知道我拳头的滋味!”费公吓的面如土色。众人谁敢再说,各自散了。
费公只得忍气吞声,自去安排行李;唤了那十个小厮,行货拴缚完备。焦大自去结束。第三日,烧了神福给散了,当晚先叫费公引十人尽收拾了出城。
次日五更,焦大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取出器械,到宗祠里辞别了宁荣二公的神位香火。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
功名无间及儿孙。
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荣宁。
俱是御笔。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
焦大拈香下拜,大哭一场。游夫人并贾珍、蓉蔷等,不免安慰勉励了一番。少时焦大辞别主人,出门上路。看焦大时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范阳遮尘毡笠,拳来大小撒发红缨,斜纹缎子布衫,查开五指梅红线绦,青白行缠抓住袜口,软绢袜衬多耳麻鞋。腰悬一把雁翎响铜钢刀,海驴皮鞘子,手拿一条搜山搅海棍棒。端的是京城驰誉,河北扬名。
焦大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有诗一首,单道焦大这条好棒。有诗为证:
挂壁悬崖欺瑞雪,撑天拄地撼狂风。
虽然身上无牙爪,出水巴山秃尾龙。
原来这焦大的武器除了这条好棒外,还有四枚贴身的金镖。这金镖原有五枚,乃是昔日宁国公贾演感激焦大救命之恩,赐予焦大的。焦大爱惜非常,视如拱璧,后来宁公登仙之时,焦大悲痛异常,取出一镖陪葬宁公与地下,故此现今只剩四枚金镖了。
却说焦大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费公与众火伴接着,合作一处,取大路投南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焦大心中欢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见这般景致!”行了四十余里,停下吃点心中饭罢,费公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费公接着车仗人马宿食。焦大来到店房内,倚了棍棒,挂了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宿食皆不必说。次日清早起来,打火做饭,众人吃了,收拾车辆头口,上路又行。
自此在路夜宿晓行,已经数日,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昔日吴七郡王有八句诗道:
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
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
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
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八句诗单题着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客人为些微名薄利,又无枷锁拘缚,三伏内只得在那途路中行。今日焦大这一行人,为主所差,只得在路途上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那十个小厮,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焦大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费公虽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焦大也嗔道:“你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费公道:“不是我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怎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焦大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费公口里不道,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焦大提了棍棒,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个小厮雨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费公说道:“我们不幸做了下人,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费公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江左时,我自赏你。”众人道:“若是似费公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又过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趁早凉起身去。焦大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却理会。”众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焦大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人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个人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费公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话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一个人,没一个不怨怅焦大。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古人有八句诗道: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
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
何当一夕金风起,为我扫除天下热。
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着那十一个人,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小厮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焦大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时那热不可当。但见:
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万里乾坤如甑,一轮火伞当天。四野无云,风穾穾波翻海沸;千山灼焰,必剥剥石烈灰飞。空中鸟雀命将休,倒攧入树林深处;水底鱼龙鳞角脱,直钻入泥土窖里。直教石虎喘无休,便是铁人须汗落。
当时焦大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人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焦大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众人看这冈子时,但见:
顶上万株绿树,根头一派黄沙。嵯峨浑似老龙形,险峻但闻风雨响。山边茅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石头,碜可可睡两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险,须知此是太行山。
当时一行十二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一人都去松阴树下睡倒了。焦大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人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焦大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焦大无可奈何。
只见费公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了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费公见了,说道:“总管,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焦大道:“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费公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焦大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费公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焦大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众人一齐叫将起来。数内一个分说道:“总管,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国公爷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办!”焦大骂道:“这畜生不呕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便打去。费公喝道:“总管且住,你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焦大道:“费公,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国公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费公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焦大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费公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焦大却待再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焦大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正是:须记隔墙当有耳,莫言此地断无人。要知前来偷窥的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