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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费婆子举荐外子 焦大爷上任官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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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游夫人回到家中,恰逢远房侄子贾瑞来打秋风,游夫人不由心念一动,暗想虽然自己一番奔走钻营,儿子贾珍迎娶王熙凤一事已有眉目,但为了照顾贾母的面子,以及迎合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权势,贾家的几个公子,还是免不了都要去王家求亲,同室操戈比拼一番的。若只有珍、珠、琏三人去王府,则宁府在人数上就处于下风,这贾瑞虽然只是远房子侄,但追根溯源,到底也算是宁府中人,如果带上他凑数,虽没什么大用,好歹放屁添风。宁荣两府人数相当,自己这个宁府的主母面子上也好看,此其一也;其次既然亲儿贾珍既已内定中选雀屏,自然陪选的人越多越能显出儿子体面,反正这贾瑞是必定选不上的;第三自己一时高兴,花了几个臭钱,拿着这堂侄贾瑞权当粉头来取乐儿。因此这游夫人只说王熙凤如何如何好处,自己又看得如何如何与贾瑞般配。
也是孽缘凑巧,原来这贾瑞之前也见过这王熙凤两三面,远远一眼看去,就不禁惊为天人,从此就连那指头告了消乏之事,也都荡悠悠的觉得南柯梦里,与凤姐云雨一番,此时他听了伯母有撮合之意,便色令智昏,哪里觉察对方好意歹意?但又自惭家境贫寒,只能说道:“伯母关爱,小侄感念在心,其实小侄对那王姑娘也早有关鸠之意。只是祖父年迈,家计萧条,那王府却正是洋洋赫赫之时,恐门第不能相配,徒生汉广之情。”游夫人忙道:“贤侄这话错了。你家境虽不宽裕,但到底也能承欢于亲翁膝下,那王家虽阔绰,但王熙凤本人却父母双亡,被王子腾王子胜两个叔伯抚养,认真说起来也算是寄人篱下。难道你不曾听说西府老太太的本家孙女史湘云,也是襁褓之中父母双亡,被两个叔叔史鼐、史鼎抚养,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这王熙凤既然和云丫头情形一致,家境上面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其次代儒老爷是我贾家塾中的司塾,乃当今之老儒,贤侄是代儒老爷的亲孙,自是家学渊博,两府中人看你素日行止,也都夸赞你是“金盆虽破分量在”也,而那王家出身武将,听说王子腾本人就没有多少墨水,这王熙凤更是大字不识几个,常言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一点你又胜过她了。第三你也知道,我们宁府几代单传,你那哥哥贾珍平素多有司马牛之叹,族中众兄弟中,数你契交深厚,直把你当亲兄弟看待,你有了困难,他岂会袖手?伯母和老爷我们也不会坐视,你又有了硬挣仗腰子的人。有此三点,你又何愁不能小登科、上天台、入洞房?”
贾瑞听了大喜,连忙说道:“若能得老爷、伯母和大哥相助,娶得那王熙凤,小侄必将结草衔环已报。”游夫人喜道:“不瞒你说,西府的老太太,也看上了这王熙凤,你说她看中就看中了吧,却跟我说什么,‘现在珠琏二孙都到了适婚之龄,你家珍儿也急需续弦,不论将王熙凤许配与谁,都恐怕伤了兄弟和气。不如三个孙子都去王家求亲,任其挑选,撞个天婚,不论谁结鸳俦,大家都无话说;二来这样也显得是对王家的敬重。’贤侄你想,你珍大哥是再婚,还带着蓉儿这个老大不小的儿子,那王家小姐一个黄花大闺女,又怎么能看上你珍大哥?西府老太太这样说,不明白在欺负我东府无人?虽然,珠、琏不足道也,府中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人敌彼二人,胜二兄,娶娇妻,从容若定,中兴之业也。所以同族子侄虽多,但伯母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给咱东府撑门面了。”
贾瑞趁机说道:“珍大哥老实仁德,那里像西府二人伶牙俐齿,会要兄弟们的强。他们明知哥哥这样,竟不顾恤一点儿。不过伯母放心,那珠链二兄,也是我在家学中的同窗之友,昨儿我祖父还批评他俩说,‘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两个的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之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也不是小侄自大说嘴,平日里无论是吟诗作对,还是写文绘画,珠链二兄都瞠若乎小侄其后矣。若和他们同去求亲,雀屏中选真如探囊取物耳。”
游夫人喜道:“真不枉老爷和我平时对你的看护。罢了,你且回家从容准备去吧。刚才我给了你一百两银子,虽然代儒老爷平素手头严谨,但你若回说为子嗣香火起见,代儒老爷也不好驳的。对了,我这里还有青纱一匹,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做里子。这是两个茧绸,作袄儿也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你的。那俗语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你穿了新衣服,去王家也好看。”游夫人说一样这贾瑞就做一个揖,等到说完已经做了几千个揖了,贾瑞又说了一会话,千恩万谢,拿了银子和衣料,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有诗笑这贾瑞蠢笨曰:
戏言偶尔作该奇,谁道从中遇美妻?
真侄儿当假女婿,得便宜处失便宜。
又有诗叹游夫人一番苦心谋划曰:
比赛求亲本认真,姻缘月老在前身。
暗中取换天难骗,堪笑多谋游夫人!
游夫人冷眼看去,只暗笑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忽又想起寄放甄家五万两银子的事来,就吩咐赖升尽速筹集白银二万五千两。赖升连忙答应着,却又有小管家俞禄来回游夫人道:“这几日因为老爷高中,所用饮宴堂会并亲友回馈礼物等,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今日两外买卖人俱来催讨,小的特来讨太太的示下。”游夫人道:“你且向库上领去就是了,这又何必来回我。”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只是老爷登科以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还要预备赖管家筹集,及张神仙的庙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小的今日特来回太太,或者太太内库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吩咐了小的好办。”游夫人笑道:“你还当是先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那里借了给他罢。”俞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小的还可以挪借;这五六百,小的一时那里办得来。”游夫人想了一回,向贴身丫头道:“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丫头答应了,去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游夫人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罢。”
赖升与俞禄答应了,告辞退出。游夫人却觉得肚中有些饿了,丫鬟便去端了一个盒子来。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丫环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游夫人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贾敬并贾珍、贾蓉等俱未归来,游夫人便吩咐一声,先睡下了,老爷少爷回来后自去安憩,下人们都答应着。自有负责盥沐的婆子丫环,展开了纱衾,移了鸳枕,伏侍主母卧好。
游夫人刚刚合眼,却听得院中一阵喧闹,似是有人厮打了起来。游夫人不禁大怒,穿好衣冠,扶了丫头走出门外,怒问是何缘故,下人们连忙回禀,原来是姑苏林姑爷的家仆鲍猛,与府中的焦大,两个言语不合,厮打起来了。
书中暗表,这林如海原本在如今贾瑞一般的年龄,便秋闱得意,高中举人,他欣喜之下,不免做诗言志:
战罢文场笋阵收,客徒不觉是中秋。
月明银汉三千里,歌醉金秋十二楼。
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
嫦娥必定知人意,不钥蟾宫任我游。
然而不曾想之后十来年,却是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数次上京赶考,次次春闱失意,这次放榜之后,回到馆舍,不禁想道:“其实贾府中人,一直没有释怀当年敏儿婚事所造成的恩怨,原本就和我关系颇为平淡。以前几年我来京赶考,不过都是些面子上的客套拜会而已,还免不了回乡告辞之时,被他们嘲讽落第的尴尬。这次我又听说东府大内兄贾敬高中金榜,而我依然名落孙山,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们?不如我只推说内人怀孕,归心似箭,不及面辞,只留下家人鲍猛代为谢罪,也免了被贾家人当面羞辱之耻。”主意已定,便吩咐了鲍猛代为拜别宁荣二府,自己却登上舟船,星夜离京回乡去了。
次日这鲍猛就先去了荣府。荣府中人,只有二内兄贾政和林如海平素有些交情,林如海也特地寄书一封与他,贾政拆开书看了,乃是写诗一首:
遇主人多易,逢时我独难。
八千怜客路,三十尚儒冠。
出谷莺偏媚,还枝鸟亦安。
故园泉石好,归去把渔竿。
贾政何尝不知林如海的星夜回乡的用意,只是捋髯微笑,赏了鲍猛。鲍猛又去求见大老爷贾赦,贾赦只打发个下人出来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贵仆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爷不要伤心落第,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鲍猛只得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又求见老太太,贾母却又因这日与游邢王三个太太,元迎探三个孙女折腾了半日,精力不济,便使人回复说:“老太太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鲍猛见不到主人,生出些郁闷,又似乎听得贾府内那些趋炎附势嫌贫爱富的下人,纷纷窃窃私语道:“老祖宗是老封君,大老爷是一等承恩将军,身份何等尊贵;这林姑爷本人尚且是一介白丁,更别提他的家仆了,老祖宗和大老爷又怎么会屈尊见他?”另一个说:“我看这林姑爷进京赶考都来了三四次了,回回名落孙山,这次落榜后,干脆不好意思再上门了。”第三个说:“当年老太太就拼命反对贾敏姑奶奶下嫁给南蛮子林如海,无奈姑奶奶执意要嫁,果然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鲍猛窝了一肚子鸟气,又来到宁府求见。宁府的众人只推说主人不在。鲍猛疑他们故意怠慢,怒火上来,连声喝骂,却因为他说得是吴越俚语,语速又急,众人都不明所以。鲍猛愈怒,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焦大,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国公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
这焦大平素就多有指鸡骂狗,闲言闲语的乱闹,今日见一个南人在府中痛骂——他却是听得懂南语的,如何不管?原来他在国朝定鼎之时,跟随国公老爷征南明,在江南多有杀伐的战功,是以他平素是最看不起南人的。鲍猛问他姓名,焦大哪里肯好好回答,只把那朱元璋的诗改了道: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南蛮不识英雄汉,只顾哓哓问姓名。
鲍猛大怒。焦大又问鲍猛姓名,鲍猛用李太白的诗反唇相讥道: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姑苏鲍大爷,为君谈笑静胡沙。
两个都怒,言语不合,大打出手,这焦大是当年征战的骁将,虎老雄风在,踏步上前,提起拳头,望鲍猛打来。鲍猛却年轻力壮,见他年高,又见他起拳便有破绽,有意耍他。故意不用快跌,也拽双拳,吐个门户,摆开解数,与焦大相扑。但见: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韬胁劈胸墩,剜心摘胆着。仙人指路,老子骑鹤。饿虎扑食最伤人,蛟龙戏水能凶恶。焦大使个蟒翻身,鲍猛却施鹿解角。翘跟淬地龙,扭腕拿天橐。青狮张口来,鲤鱼跌脊跃。盖顶撒花,绕腰贯索。迎风贴扇儿,急雨催花落。南拳便使观音掌,北腿就对罗汉脚。长掌开阔自然松,怎比短拳多紧削?两个相持数十回,一般本事无强弱。
两个鏖战多时,不分胜败。却说宁府众人对他两个都无好感,因此只在旁边立定观看,并不相劝,反而煽风点火,连声喝彩,却不想惊动了主母休憩。那游夫人走出门外喝止,焦大和鲍猛只得都住了手。游夫人问清原委,心里笑说:“月前江南甄家派来的家仆名叫包勇,现在姑苏林家的仆从又名叫鲍猛,江南之人果然都是人如其名,彪悍异常。”口中安慰了鲍猛一番,鲍猛自离去不提。
却说游夫人自己寻思:“运银五万两去江南一事,非同小可,我也正愁找何人担此押解重任。这焦大是我家老仆,忠诚方面自是不必说的,他有会武功,江湖经验也丰富,让他担任此任最合适不过了。再说焦大也是喜欢惹事生非的,在家里还好说,要是哪一天在街面上又与哪个王公贵族发生争斗,可如何是好?现在又是老爷刚登科的敏感时日,义忠王、忠顺王两派的耳目,肯定都在暗中对我家虎视眈眈,不如打发他出去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主意已定,便唤过赖升来吩咐了如此如此,赖升听了主母的意思,便对焦大嘱咐这五万两巨款如何贵重,交付别人如何不放心:“只好劳动您老走这一遭了”
这焦大刚打斗一番,气愤未平,又哪里肯听令,因趁着兴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等长途跋涉卖命押镖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把子的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恰逢贾蓉和贾蔷同车回府,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贾蔷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焦大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要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那游夫人也遥遥的闻得焦大骂得不堪,便装没听见,才待转头回屋,又看到此场景,心中想道:“焦大虽然可恶,但现今用人之际,只得暂且饶恕了他。”便命人将焦大放了。贾蓉贾蔷忙上前请安,又问焦大如此可恶,老太太缘何将其纵放。游夫人先喝退了二孙,又对焦大道:“您老暂且息怒。这趟差原本也不敢劳您大驾,只是这押运总管一职非同小可,现今世道也不太平,几月前刚听说金陵薛家的当铺内揽总张德辉,赶端阳前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幸得他马快,才逃了性命。考虑到只有您老有忠心,会武功,江湖阅历又丰富,将银子平安押送了江南去,便是大功一件。再说西府既然与我们各分出银两,这总管一职西府中人也必定势在必得,万一他们派出精兵强将,咱府上下,除了您老又有谁能争取这个总管职位呢?第三此次去甄家,非比寻常,人选绝不能身份低下,所以思来想去,只有麻烦您老了。”
焦大听了主母此言,觉得有了体面,便不闹了,叉手身前禀道:“主母差遣,不敢不依。”游夫人大喜道:“您老果然是我宁府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现在只等西府那边筹齐银子,选好人手,既便动身。”焦大答应着,自去准备。
却说今日西府的邢夫人从贾母处回到家中,突然那游夫人因为子侄的婚事,前来拜托。邢夫人虽说是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却也和王夫人多有龌龊,又如何乐见王家女儿再嫁到荣府?听了东府有意娶王熙凤,连忙顺水推舟,游夫人谢了婶子,又许以事成之后重礼答谢。
邢夫人送走游氏,想起老太太吩咐的两万五千两银子之事,便命王善保家的去筹备,王善保家的告退后,邢夫人依旧痛心这笔巨款流失。想到自己的兄弟邢德全,不但不能顶门立户,反而乞食于自己这个姐姐门下,若是没有这个不争气的兄弟,两万五千两银子之事,自己还有转圜的余地,有了他,反而掣肘;又想到妯娌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报升了京营节度使,何等风光体面,连王夫人都助长了不少气焰。可知天意不均:如王夫人这种人,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自己这种人,偏教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举目望向屋外,偶见双燕飞于庭中,遂吟诗一首。诗曰:“嫩草绿凝烟,袅袅双飞燕。河水一条青,陌上人称羡。远望碧云深,是吾扑满罐。何人仗忠义,泄我心中怨!”
忽然屏风背后转出一人,长笑道:“太太既有怨气,何不问计于我?”这人怎生模样,但见:
转出一婆婆,两鬓如冰雪。走路慢腾腾,行步虚怯怯。弱体瘦伶仃,脸如枯菜叶。颧骨望上翘,嘴唇往下别。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叶摺。
邢夫人见了这人笑道:“幸亏有你,还能开开我的心,帮我拿拿主意。”
说话的,这婆子是谁?原来这邢夫人有两个陪房,是最受信任,最听其说话的,一个是王善保家的,另一个便是这费婆子,因现在邢夫人当家,这两个陪房便也兴过,权势通天,炙手可热,只是这两人之间,也多有些争权夺利的不和。费婆子见王善保家的筹集银两去了,心想有机可乘,又听见主母烦恼如此,便劝道:“事已至此,再懊恼也于事无补,不如亡羊补牢。”邢夫人问道:“此言何意?”费婆子道:“押送五万两巨款赴江南一事,总管一职关系甚大,若平安回来就是大功一件,太太何不挑选提拔心腹之人任此重任?”邢夫人问人选是谁,费婆子趁势推举了自己当家的费公,邢夫人发狠道:“说得是,用他们贾家的钱,提拔我邢家的人。”便允了。邢夫人又让费公挑选了五个心腹小厮,一同南下。
这费公领了邢夫人钧旨,原本以为押送总管一职势在必得,不成想东府派出的人选是焦大,无论年齿辈分都不能与之相比,到手的肥差飞了,心中自是不平。
且说焦大委了一纸领状,监押五万两银子下江南,甄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便也在东府挑出五个健壮家仆,选拣吉日良辰,在宁府集合两府人众。那十人各呈手本,开报花名。焦大一一点过,于内只欠费公,西府中人回说患病,焦大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费公家来,捉拿费公。
原来这费公心情郁闷,又要出门远行,便昨晚间与众亲朋同饮一醉,害酒不起,只教人推说患病。焦大差来的人与费公说道:“如今焦大总管新来上任,点你不着。我们禀说染患在家,他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你诈病在家。如今你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众人,小人也有罪犯。”费公听罢,只得进得东府,参见焦大,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焦大喝道:“这厮!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费公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焦大骂道:“你既害病,如何来得?”费公又告道:“总管呼唤,安敢不来。”焦大大怒,喝令左右,教拿下费公,“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家仆都是和费公好的,只得同告道:“今日是总管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焦大喝道:“你这厮,且看众人之面,饶恕你今日之犯,明日却和你理会!”
却说焦大登上将坛,开言道:“当年两位国公爷之所以能百战百捷,屡立功勋,军令严明之故也。本人不才,也在两位国公爷鞍前马后,侍候多年,国公爷的治军方略,也学了些皮毛。现今主母命令我负责押运南下,责任重大,就如同当年国公爷率军出征一般,故此不得不严明军纪。今将军令号令于尔等,王法无亲,军令无情,有违误者,按七禁九斩实行。七禁者:轻军、慢军、盗军、欺军、背军、乱军、误军,九斩者:为将贪生者斩,临阵脱逃者斩,令出不遵者斩,宣调不至者斩,贻误粮饷者斩,旗举不起者斩,旗按不服者斩,闻鼓不进者斩,闻金不退者斩。望诸君努力向前。赏功罚罪,决不徇情。”说完焦大自下坛去了。
焦大去了,剩下那十个家仆,面面相觑。众人商议道:“原本以为此一遭,能去江南繁华之地风流快活一番,不想却遇上这个老苍头,人情不讲,严令却行,连费公都羞辱了,此去大半年,我等未免有苦头吃了。不如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伏我们。”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我等去假意请他,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恭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攧那厮下粪窖去,只是小耍他。”众人道:“好,好!”商量已定,且请他来。
且说这十人共同去请焦大,只说众人凑钱在后门园圃预备一席,请总管赏脸,一路多加关照。焦大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十个小厮,拿着些果盒酒礼,都嘻嘻地笑道:“大爷新上任,我们都来作庆。”焦大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伙家仆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指望来攧焦大。只教焦大: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那伙人怎的来攧焦大,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