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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天狗归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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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物语20
雨水在满目清翠之间翩然而下。
鬼切抬起头,这里是贺茂祭,许多达官显贵的举办宴会。还有他身边的祗王。祗王是白拍子,平安时代以卖歌舞为生的女性团队,她曾经在严岛神社与一位高官有一夜之欢,放不下他,所以来到京城寻找此人。
“啊!”祗王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泪光,“就是他……”
鬼切看着她指的方向,心中一惊:“平……平清盛?”
平清盛是伊势平氏的族长,权势倾天,在不久的平治之乱中,他击败了河内源氏,也就是源赖光弟弟的后裔,更叫人可怕的是,平清盛的嫡妻乃是紫式部的后人,拥有八歧大蛇的高阶明子。
“这是源家的敌人!”鬼切在心里如是说道。
但是他已经答应了祗王,要帮她找到心上人的。
鬼切思考了一会儿,便召来源忠久,源忠久目前在摄津源氏,而摄津源氏与平氏交情尚可。
祗王将自己写好的情书和信物交给源忠久,让他转交给平清盛,然后便静候了。想到自己终于知道了情郎的名字,祗王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娇羞。
源赖光虽然赞叹祗王追求爱情的勇气,但是她毕竟爱上的是有妇之夫,在常人的观点之中,就是一个小三,眼下看到她的喜悦之情,不由借口上厕所而离开。
门外,雨继续下着,源赖光亦立在雨边,心情比雨还要烦人。
“作为京都的贵族也许很难理解,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阶级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人类,以及生灵,他们的道德,生活方式都与你不同。白拍子没有丈夫亦没有父亲,只有情人,她们不受父系道德约束的。”
良久,才听到源赖光说:“我自是明白。只是紫式部无论如何,当年毕竟还是我的好友,眼下我却帮助别人偷她后裔的老公,委实……而且我自视为天下第一武士,帮一个……一个白拍子去偷情……”
忽然,门外传来车马的声音,鬼切的手放上刀。
“是我啊家主!”源忠久从外面跑进来,“平氏家主派车来接祗王了。”
源赖光眉头一皱:他原来以为平氏只会外出与祗王相会,谁知竟是要接她到家门。
鬼切说:“武家一族不采用旧有的访妻婚,而是将妻子和承认的孩子和情人接到家中居住,因此,将她接去也是合规矩办事。祗王,你可记住,玩够了,怀上孩子就回到你母亲刀自处,万万不可破坏他人婚姻。”
祗王点了点头,登车而去。
源赖光回头反问:“难道不破坏别人的家族就不是出轨了?祗王跑到别人家里睡别人老公这行为难道不是坏人所为?不过,祗王住到平家,想必受北之方(高阶明子)的管教罢了。”
鬼切说:“我是妖怪,我们没有家庭,即使像茨木与酒吞那样互相喜欢,可是茨木也会选择与妖狐生下女儿,因为在我们眼里,性、爱、孩子,是分开的。”
源赖光的眼神忽然冷了几分:“你在大江山可与别人交欢过,又或者有过自己的孩子?”
鬼切说:“依大江山的风俗。茨木与妖狐之女,是整个大江山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就像你爱源博雅的后裔一样。”
源赖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与博雅之子有血缘关系,与相模有抚养之亲,何况相模本身也是贵族出身。
可是对于那只小狐狸,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鬼切:这可是人型妖怪。但是源赖光将这个念头咽了下去:为了鬼切,他可以放下门户和人妖之间的成见。
在祗王在平家站住了脚跟之后,两人假装成祗王的手下混入了平氏。
平氏赶走了源氏之后一家独大,可是,这也只是武士的巅峰而已。
平氏想染指的,是属于文官贵族的那一部分势力——天皇的后宫。
在平氏宅中,无数贵族女子学习着音乐和诗歌,很明显,平清盛要打造一位绝世美女,送入后宫。
源赖光的脚步忽地一停,他的目光移向了庭院中的女子:“我们源氏和平氏一样都是天皇的后裔,我们与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本是一脉……但是现在,我们的女人却要跪着学习,好让皇位上的人宠信……”鬼切的手轻轻放在了他肩膀上,所有烦心事顿时烟消云散。
突然,鬼切看到,人君之中一个女子明显面有不适,忽然,倒了下来。
“滋子?”平氏的北之方,高阶明子连忙上前,“你是所有人之中最漂亮的,一定要加油,你不止要嫁入天皇家,更要让他爱你爱得如痴如醉,明白么?”
源赖光暗运阴阳术,滋子忽然疯了一样乱丢自己的扇子:“不要,我不要学了,我根本不想学这些——”
高阶明子连忙上前想要稳住他。
好机会,源赖光一闪身,来到妖气最重的所在。
樱花树下,八歧大蛇正用酒杯自斟自饮,宋国来的天目碗,十分好看。他的背后,一个巨大的阵眼正在形成。
“迁都之事,还要多久?”他手一挥,珍贵无比的杯子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一边的平氏家主平清盛并不生气:“眼下在位的天皇与平氏并无关系,只等我妹与我女儿先后嫁入皇家,生下有平氏血脉的皇子,登基之后,自然易如反掌。”
迁都?
自从桓武天皇立都以来,除了试图立新君的平将门,这几百年来都没有人试图迁都!平安京建立之初由人与神缔结了盟约,那么,若是迁都,是否八歧大蛇的约束也就是不再存在了呢?
“太慢了!”八歧大蛇吐出一颗灵药,“把这个给平滋子,她会越来越美丽的。”
平清盛非常高兴:“我早已在福原准备了新都!”
源赖光一听福原两个字,脸上瞬间色变。幸好八歧大蛇也随即消失了。
“主人?”两人从平家出来之后,鬼切看着源赖光,问。
“福原,是福原啊!”源赖光长叹一口气,“鬼切,福原,在摄津国!”
摄津,是源氏一族的生长之地,如果平清盛与八歧大蛇迁都于福原,说不定源氏会因此腾飞呢?源赖光心中说,八歧虽然想害人类,但是迁都此举,未必对源氏有害……
源赖光一直以保护人类为已任,但是当源氏的利益遇上人类的利益,他不由得犹豫了。鬼切沉默了一会儿:“你有多久没去摄津了,不如我们回去看看。”
自从他二十多岁离家上京,已经几百年没有久居了。源赖光说:“走吧。我想先看看平清盛在福原建立的新都。”
与地处平原的京都不同,福原是在海处的都城,虽然没有平安京那样华美,但是却别有欣欣向荣之气。
海边先是码头,然后是定居点,这些很多都是宋人的移民居住的,再往陆地看上去,就是一片山脉,这里正在大兴土木。平清盛的计划大约是在山上先修神庙,然后皇宫,紧挨着的是官员们的居住地,再前面是商业区与码头。
这样的城市设计很有特色,可惜平安京是百年古都,平清盛再有通天之能,也没有办法变出一座都城来,道路泥泞不堪,委实叫人看了生厌。
源赖光的头发在海风中吹得有些凌乱:“很漂亮,很有生气……”他生来喜欢华美的事物,但是这个新都虽不华美,却有一股生气,叫他心中的野性也随之复苏了。
鬼切也看着这一切:“平清盛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
话音未落,源赖光闪入一家酒馆,鬼切也跟上了。
“客官,来些酒吧,你尝尝这是青梅酒,是宋国来的。”
源赖光饮下一杯,又一杯。灯光在酒杯中荡漾,映得他脸带着微微的驼色。鬼切举起杯子:“江山代有才人出。去年是源家,今年是平家,后年又到了源家。”
源赖光带着一丝苦笑:“你竟也学会安慰人了,还会用古诗了?”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哦,为了什么?”灯光下,源赖光的声音放低再放低。
“为了,在你失落的时候安慰你……”其实是为了人类与妖怪之间的和平,但是妖狐说过,在恋爱中,谎言是一门艺术,当然,骗人结婚上床生小孩子的除外。
鬼切的怀中忽然扑入一个暖和柔软:“鬼切……谢谢你。”
“现在要紧的是与各大妖族结盟,与八歧大蛇达成新的盟约。大江山会与你站在一起。”鬼切如是说,“但是,我们不是服从者,我们是参与者。我不会站在你背后。”
很快,一封信被祗王转交给了平清盛,里面明明白白地落着源氏家族与大江山的章,源赖光以源氏守护神、多田神社之主、摄津国与福原的神,要求八歧大蛇在迁都之后不得伤害人类和妖怪,并且新都由大江山镇守。
平清盛眼一黑。
“福原乃摄津源氏之地,他们之前并没有站在清河源氏一边,我们可动不了他们。”大蛇说。
平清盛心中哼了哼:我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不过,你可是神灵!
大蛇仿佛明白了什么,阴阴笑道:“在平安京,我自然不怕他们,可是我们即将迁都于福原,如果我更有帮手就好了——平氏家主,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
“崇德上皇之子——重仁!”
此时,赞歧。
崇德天皇被流放至此已有多日,他一生梦想已成空,唯一的牵挂便是每日礼佛,书写佛经,祈祷自己远在平安京的儿子能够平安。
说来也怪,礼佛需要供俸鲜花,每日清晨,自己门前总会有一只白狐叼着鲜花出现。
也许是自己毕竟曾是帝王之身,上天也不忍看自己亲自采花,所以派了使者吧。他如是想到。一日他不由哀叹道:“我曾为帝王之身,享受别人连想也想不到的宝贵生活,如今已经如同草尖上的露水一样逝去了!天下又有谁还记得呢……”
第二日,白狐即叼了一面镜子,上面錾了白居易的:“诚知天子别有镜,非是扬州百练铜。”意在告诉他帝王之身也岂是他人能看出的。崇德不由大为感叹。
白狐退回山间,变回人身,正是妖狐。
他心念崇德,加上源平之战眼见养子堕落,妻子远走,不愿在平安京多呆,便带着女儿来到赞歧,一方面陪伴崇德,另外一方面也是散散心。
他在山间漫步,只见清晨的露水湿了绿叶红花,连带鼻间的清香也冷了起来,不由大为叹道:“林花著雨胭脂湿。杜工部此句果然好诗。”
养子的背叛一下子在心中淡出。
“水荇牵风翠带长”一只银毛小奶狐念着下半句从林间摇头晃脑地出了来,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儿。
两人寄情山水,妖狐教她些诗歌算术之类,也是乐在其中。
“她才多大,要隐居也别带着孩子。”茨木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两人。妖狐一耸,将小奶狐护在身后,自己向他借种生下小狐狸,他却也将他自己当成了父亲,真是不知耻。
茨木更加不知耻地上前,说:“杜工部的诗虽然绝佳,日本人却只推崇白居易,你教她这个,着实无宜。”
妖狐:“我还轮不到你说教。”
茨木面色冷了几分:“人类即将迁都于福原,鬼切于是打算在福原开设大江山分点,我要将这个孩子也带去福原,让她在首都成长!”
妖狐怒道:“不行,这是我的!”
“她不是任何人的,任何人也不是她的。”茨木说,“有更好的路,她该走。”
两人目光相接,有如短兵相拼。
“何况,你在这里待着,不是为了那个人么?你怎么样都可以,想浪费女儿的前途,我不许。”茨木一语道破。
妖狐木了木,不由一愣。
是的……
不管为了什么,儿子变坏也好,老婆不要也好,都是他一个人的悲喜,和小狐狸无关。
当夜,妖狐站在崇德的门前,月光流转,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深深陷在他家的门上,随着月光,忽明忽暗。他叹了口气,终究没有推开那一扇门。
第二天,崇德推开门,看到门前一大片花海,将开的,未开的,春时开的,秋时开的,满满当当。
这是今后所有的花,他心里有个声音想到,抬头,却没有见到那只银毛狐狸。
我又失去了一样东西,幸好,这应该是最后一样了吧,他如是说。
可惜,不是。没有多久,独子死去的消息从京中传来。
为什么会这样!崇德眼角溢出鲜血:“我儿已遁入佛门,难道连佛也不愿庇佑么?”他无力地倒在地上,看着自己费心抄好的经书散满一地,有如废纸。
“是啊,佛,佛不要你不要庇护你的儿子。你想要什么,就自己来拿——自己成魔后来拿,哈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是从天上,是从地下响了起来。
崇德用尽力气,抓住一张纸。
雪白的纸张,黑色的佛经,咬开手指,在黑与白之间,蔓延出一片片狰狞的红色。
“以我之身,以我之魂,咒以天地,咒于皇族,愿天下动荡不安,我亦堕落为魔,我诅咒今后——取皇为民,取民为皇!”他爆发出愤怒的咆叫。
怨灵大天狗,归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