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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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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没去成福安客栈,那么今天是一定要去的。人得守信用,这是第一个被韩五陵气跑的教书先生唯一教给五陵的东西,所以他记得很是清楚。
然而,也不知犯什么冲,同昨天一样,他这才一出府,一旁又蹿出了那个赵牛,哈腰笑道:“少东家好,还记得小人么?小人赵牛,昨儿个才见过您的。”
这个人精,五陵一想到他昨天那句牛羊马狗兔便笑了,点头道:“这回又有什么事?”
“大掌柜的请您相见,就在昌源街的八宝茶楼,这会儿多半已经候着您了。”
五陵不禁一愣,道:“余叔叔?他要找我有做什么?”
赵牛笑道:“这个小人便不知道了,少东家若有疑惑,去去不就晓得了么?”
余子道是个再正经不过的人,他要是找五陵,那便一定是有紧要事,如此,八宝茶楼那趟是必定要去,只是又要让那丫头等等了,五陵想着笑出声。这个颜小少爷呀,自个儿当初扮了个程咬金,所谓冤冤相报,如今倒好,两次要去见她,总又有程咬金跳出来拦道……哈哈,不也是一件趣事么?
五陵一进茶楼,许是见他衣饰华美,当即有个掌柜模样的人上前,先是不冷不热地道:“阁下可是韩五陵韩少爷?”
五陵道:“不错。”
一听如此,那掌柜的立刻换上一脸笑容,恭恭敬敬地道:“韩少爷快请,人都等您老久了。”
茶楼是谈事的好地方,既没有酒楼的嘈杂,也没有妓院的俗气,浓淡适宜的茶香总是飘荡在空气里,闻着便沁人心脾。
五陵令韩成就在一楼候着,自己跟随掌柜的上了二楼的某处包间,两声扣敲,余子道将房门从里打开,见了五陵,颔首道:“少东家。”说着侧身让五陵进来。
进了包间五陵坐下,笑道:“余叔叔近来像是越发年轻了嘛……啊,我知道了,多半因为婶婶没有同你发脾气,是么?”
余子道是个怕老婆的,怕得理所应当光明正大,这早已不是秘密,听此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道:“五陵,我找你来,是为了讲件事与你听,望你能放在心上。”
他说得严肃,五陵端正了表情,道:“余叔叔但说无妨。”
“永德要换东家了。”见五陵一脸愕然,张口要说什么,余子道伸手止住,微笑道,“不必大惊小怪,这不过是坊间传言的而已。但转过头来想想,之所以言有所传,也实在是别有因由。”
五陵皱眉道:“什么因由?”五陵心思动得快,问这话时,他其实已猜出了一二。
卫存礼曾不止一次放言要金盆洗手,退居苏州,将东家的位置让给大公子卫安来坐,每扬言一次,如此便传闻一次,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次的传闻能叫余子道找他来,估计与前面几次是大有不同的。
余子道道:“卫存礼前段时间带卫安回了苏州打理生意,却独留卫轩在京城中,以少东家的身份掌着京城里分号的生意,这里头,莫非没有文章做吗?”
果然,不同在于——卫轩掺和了进来。五陵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通,拍案道:“不错,大有文章,卫存礼那老头子为什么要独留卫轩在京城,倒是将卫安带在身边呢?”
余子道笑着接口道:“美其名曰,让卫安多跟着他学学生意上的事情,日后方才好接手永德啊。”
“卫轩就不用学了,是么?”
“正是。”
五陵也笑了,拿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永德二字,道:“这块香饽饽究竟会落到谁的手里,文章就是从这儿做出来的吧。”
“我找少东家来,要说的正是这事。”余子道点头道,“可见卫轩此次的所为,不一定是卫存礼的意思,与我恒信系个疙瘩,卫存礼想来还没有糊涂到这个份上。”
五陵眼睛一亮,道:“如此说来,是卫轩自作聪明?”那可好极,卫轩的笑话他最是乐意看。
余子道摇首道:“这我便不能断言了。可有一点,经过这事,卫安和卫轩兄弟二人就算再无嫌隙,关系多半也变得微妙起来,又何况,谁都知道卫家二公子是个伶俐人,争强好胜,他莫非乐意将永德东家这个位置,心甘情愿地拱手让给自己的哥哥?”
他肯定不会,五陵知道。
余子道接着说:“外乱不如内乱,只要他兄弟二人为了这个位置摩擦出了一星半点的火花,不需多,看准时机我们凑上前添上一根木柴,那火……”
五陵笑着截口道:“必定自个儿往上蹿!是不是?”
“不错。”余子道笑道。
五陵越想越觉得好玩,笑道:“这可有意思了。”
看着他毫不上心的模样,余子道却轻叹一口气,道:“五陵,我将这些说给你听,可不是要你觉得意思的。”
五陵挠挠头,嘿嘿笑道:“自然,余叔叔继续说,我认真便是。”
“恒信与永德,虽说都是票号生意,但终有不同。他永德是徽商所办,徽商最为狡猾聪明,碰到他们是同行了,得提防着可又不能不倚靠着,生意场嘛,你来我往,再也正常不过。”余子道顿了顿,“据我观察,卫安为人厚道老实,年纪不小了,却还未见他独立干成过什么事情。而卫轩就不同,其手腕城府远胜其兄,当真是得卫存礼之真传,假以时日,必然在商场上独占鳌头,不可不让人叹一句后生可畏啊。”
五陵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卫轩那小子有这般的大本事?他怎么没看出来?
余子道又道:“但是成萧何败萧何,他卫轩若是输,也必定输在他的年轻气盛上。所以,要下手,卫轩此点就是一个缺口!”
五陵皱眉道:“这我听懂了,不过,到底该如何做呢?”
余子道笑道:“天时地利人和,现在一样还没有,不急。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什么?”五陵一声惊呼,指着自己,讶异道,“要我去做那等……挑拨离间的事?”
挑拨离间,这词用得不错,余子道点头笑道:“当然了,否则我找你来有什么用?怎么,莫非五陵不乐意,还是心存畏惧?”
“余叔叔说笑了,我哪会怕呢。”五陵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道,“罢了,到那时再说吧,总之我尽力就是。”
余子道赞道:“这话我爱听。对了五陵,我昨天下午去找了你吴叔叔,你可知他在干什么?你定猜不出的,他一家老小竟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远行呢。”
五陵奇道:“要去哪儿?难道真是苏州不成?吴叔叔就真信了那姓卫的鬼话?”
“那倒不然,卫轩虽说不是个君子,却也好在磊磊落落,我去时他已经跟长文挑明说了,你吴叔叔这是要去杭州。”余子道的神情有些落寞,见五陵看着自己,勉强地笑了笑。
“去杭州干什么?”
余子道道:“别急,我话还未说完,原本是这样的,但他这会儿应该已在去南京的路上了吧。”
五陵笑道:“为何又去南京?哦,我知道了,定是余叔叔在其中出谋划策了对不对?”
余子道点头笑道:“我对他说,你既然要走,不如便去南京,等少东家来时,还可以帮帮他,这是少东家的意思。你吴叔叔听了这话,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呢。”
“我的意思?”五陵先是一愣,想了片刻,恍然。
他忽地起身,向余子道一揖到地,正颜道:“余叔叔,我爹有幸有你们这帮弟兄与他齐创了恒信,您战战兢兢半辈子,为恒信费的心思,花的心血,爹记着,恒信记着,我韩五陵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自也当永远铭记在心!有朝一日,等我接手了恒信,我定会尽我所力,竭我所能,万万不叫你们失望!”
余子道也起身了,将手放在五陵的肩膀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神色间欣慰不已,他微笑地拍拍五陵的肩,道:“世辉有子如此,我无忧了。”
赶到福安客栈时,已经离出门过了一个半时辰,那掌柜记得韩成,一见他跟在五陵后头,当即道:“这位可是韩少爷?哎呦,好家伙,总算将您老等来了,那颜大爷都等您两天了,您就快些儿上去吧。”
颜大爷?那小丫头片子自称少爷已经叫人不敢恭维了,又从何来了个大字?五陵扑哧笑了。
被店小二带到客栈门前,五陵伸手敲门,只听颜舜华在里问道:“谁呀?”
小二笑答:“是韩少爷来啦!”
这时,只听房里哐当一声,又哎呦一声,门开了,只见颜舜华龇牙咧嘴,还十分没有礼貌可言地揉着屁股,没好气地瞪五陵半晌,这才道:“哼,原来你还记得来呀,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五陵望去,房里的圆桌后头倒了一个板凳,再看看颜舜华揉屁股的痛苦样,纵然不说也猜着了适才房中的热闹情景,忍笑道:“在下哪里敢忘?简直是一刻也忘不了。”
听了这话,颜舜华有些满意,但片刻后便冷了面孔,问道:“你不过是惦记着你的宝贝玉蝴蝶,以为我不知道?哼哼,本姑……大爷宰相肚里能撑床,管你是在意什么,本大爷只在意你何时能履行承诺带我去见那秦仲由。”
五陵笑道:“我这会儿便能带你去见秦仲由,颜姑大爷,马车在外候着呢,您请吧。”
去秦府的路上,颜舜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五陵道:“对了,我要你带龙凤玉盒的,你带了没?”
五陵这才想起,不错,她给自己的张纸条里确是写着要他来见时带上玉盒,笑道:“真是抱歉,我忘了。”
颜舜华瞪眼道:“瞧吧,刚才谁说‘在下哪里敢忘’?”
“我说我没忘的是人,哪里说了没忘带玉盒?”五陵笑道。
颜舜华的脸红了,她仿佛是意识到这点,别开了头,眼睛盯着车帘,道:“喂,我问你,那玉盒同玉蝴蝶比起来,究竟哪里不一样了,为何你一瞧就知道是假的?我却怎么瞧不出?”她说着,又忍不住地转过头,等五陵的回答。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若外家也能看出来,你说我这行家还混不混?不是我夸口,且不说你这个外家瞧不出,便有许多的内行人也不一定能看出来,要问为何?”五陵挑眉,笑道,“俗话道,玉赛硝,必定高,用硝子去仿和田玉,是贯有的手段,不过也只能骗骗初玩玉石的,以及那些见少了真和田玉的人,玩多了之后自然一眼便能分辨真假来。硝子虽也莹润,但终有贼光,实是难登大雅。”
说笑间,秦府已经到了。
秦府上下都认识五陵,知道这个少爷最喜欢的事便是同自家少爷比划两下,待人也和气。五陵带着颜舜华跨进门槛,守门的刘贵笑道:“韩少爷来找秦少爷么?”
五陵点头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刘贵想了想道:“这个点数……少爷多半是在练功吧。”
一听这话,颜舜华喜道:“练功?他练的是什么?剑?刀?还是别的兵器?”
刘贵见她一愣:“这位是……”
“我叫颜舜。”五陵正要说话,颜舜华已经抢先说了,还看了五陵一眼,略带自得地补上一句,“韩少爷的朋友。”
颜舜?刘贵听到这两个字时怔了怔,像是想到什么,再认真看看颜舜华,心中一惊,眼珠转了转,道:“韩少爷的朋友自然便是我家少爷的朋友,回颜少爷的话,我家少爷这会儿练的不是刀也不是剑,也不是别的什么兵器,老爷吩咐的,这些东西得一大早起来练,这会儿少爷应该是在扎马步呢。”
听到他没在练兵器时,颜舜华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不过待一听到扎马步三个字,她的兴致立刻又来了,问道:“他每次要扎多长时间?”
刘贵竖起一根指头,道:“至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颜舜华倒吸一口气,“天哪!他是不是人啊,如何能一扎便扎一个时辰?”
五陵在一旁笑道:“否则你以为呢,少侠这个名号是随随便便就能得来的?你还有什么要问,若没有……”
“没有了没有了。”颜舜华截口,拉着五陵的胳膊,笑道,“快带我去见他。快点!”
等五陵与颜舜华走远了,刘贵忙拉过一个仆人,说道:“我有点儿急事要去见老爷,门你先看着,一会儿来换你班。”
仆人道:“什么事?”
刘贵思索片刻,笑道:“大事。”
这回可以拿到赏银了,刘贵笑着想,这个跟韩少爷同来的颜舜颜小少爷,怎么瞧怎么都跟画像里的那个颜小姐长得一个模样。更何况,如果只是偶然,那么在名字上只相差一个字是否也太为巧合了些?
想到此,他加快脚步。
颜舜华怎么也没想到,此刻,颜仁武同颜夫人便在这秦府里,已经心急如焚地等她消息等了好几天。
颜舜华见到秦仲由的时候,他果真是在扎马步。
笔挺的腰身,膝盖弯曲,大腿和小腿形成的漂亮弧度,叫颜舜华看得眼都直了。
扎马步可不是一个轻松活,她知道,因为她也扎过。颜仁武说,习武之人,马步为基本功,马步不稳则下盘不稳,下盘不稳则与人交手时必吃大亏。颜舜华是个女儿家,一不想继父雄风,二不想称霸武林,学点防身的功夫便罢了,如此吃苦去练毫无用处的东西,她可一点儿也不愿意。
但,明显有人很愿意对吗?你瞧,秦仲由的表情多么轻松适意啊,就好像,他的身后放着一个凳子,而他是坐在凳子上面一样舒服。
“子路兄,最近学了几手新招?”五陵笑问。
秦仲由扭头瞧瞧一旁地上摆的香炉,那上面插着三柱香,已有两柱烧到了尽头,最后一柱也是只剩小半截了,时间没到,他便一点儿也不松懈,道:“学了一套拳法,一会儿打给你看如何?”
五陵拍手道:“好,那我可有眼福了。哎,我上次送你的那本……如来千手什么掌的,你练了没?”
“《如来千手万手佛法无有神经掌》?”秦仲由倒说的顺溜,笑道,“我师傅翻了几页,竟气得把这书撕了,说这是玷污了武学,还罚我跪了半个时辰。”
一听此,五陵扑哧笑了:“呦,这可抱歉得紧。”
身后的颜舜华也被逗笑,听到笑声,秦仲由这才注意到她,问道:“这位是……”
“哦,我……”颜舜华看着面前这个方脸的年轻人,忽地想起此人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自己的未婚夫,原先的迫切想见,到此刻呼啦一下全化为了羞涩,特别是那秦仲由还直直地盯着自己,如何能不叫她尴尬?偏偏这尴尬又无从可说。
秦仲由自然不知其中缘由,看见这人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又莫名其妙地低下头,便将目光转向了五陵。五陵当然也弄不明白,简单的认为只是颜舜被子路看得不好意思了,笑道:“这位颜兄弟可是求着我要来见你的,所以我才……”
“谁求你了!”颜舜华抬头大声打断,脸蛋红的像抹了胭脂,隐隐还藏着一分怒气,看看他,再看看秦仲由,咬咬唇,道,“别瞎说。”她忽然转身,向来时原路走去,看样子竟是要离开。
这一变故让五陵和秦仲由都愣住了,连五陵这个自诩最能读懂女人心思的人,也不禁皱起了眉头,想不出来有哪儿得罪了这位颜大爷——奇怪了,不是她自己要来见子路的么?
她怎么了,他们哪里会晓得。女儿的心思呀,若是她自个儿不说,这世界上的人谁也别想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