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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六章 钟情绝(下篇) ...

  •   此后几日斡离不的情形时好时坏,白日里精神尚好,用了药后还可离榻走动走动,只是夜里总是有些发热,却又不是高热,一发热人便有些昏昏沉沉的。我悄悄问了邢太医,他却说不相干,我心里总有些忐忑。帝姬虽也为斡离不的病着急,但她对邢太医的本领知之甚深,料想这样的小病难不倒他。她只担心斡离不才受过很重的伤,身体尚未恢复完全,这一病别再引起他的旧伤。邢太医宽慰她说斡离不的旧伤愈合甚好,不会复发,她这才稍微放心了些。可我愈来愈不放心。斡离不的身体在这几日里明显虚弱了许多,如果仅仅是中暑,怎会这么严重?我不敢告诉帝姬,悄悄对公主说了我的想法。公主也觉得疑惑,她仿佛问我又仿佛自语似地道:“邢太医号称国手,难道会连是否中暑都诊断不出?”
      我们很快知道,斡离不果然不是中暑,他得了伤寒——女真人畏之如虎的伤寒。第四日夜里斡离不忽发高热,高热之后又开始发冷,加了几床棉被还冷得浑身打颤。这绝然不是中暑的症状,邢太医半夜被我差人叫醒,火速赶来幽兰苑,查看了斡离不的情形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请我唤来杓哥,神色沉重地问道:“二太子郎君当日在宫中打完马球是否直接回府了?”杓哥想了想道:“不是。那日天太热,打完马球二太子郎君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因此就在宫中换了衣服才回来的,”邢太医追问道:“可有用冷水浇沃胸背?”杓哥奇道:“有。太医你怎知晓此事?“邢太医却不理会他,只管问他:“用的可是新汲的井水?”杓哥道:“不错。我亲见内监自‘玉寒井’中打来的。”邢太医皱眉道:“是谁教内监去打的?是二太子郎君吩咐的吗?”杓哥瞠目道:“这……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仿佛不是。唉,我真没在意此事。” 他说着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颅。
      我在一旁插口道:“难道井水有甚么古怪不成?”邢太医道:“井水自然没有甚么古怪。只是井水来自地底,本就寒凉,这‘玉寒井’顾名思义,必是寒凉较它井更甚。暑热之后,骤遇大寒,极易引发伤寒。”我看了他一眼,纳闷地道:“难道太医今日才看出二太子郎君其实是伤寒之症而非中暑?”邢太医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伤寒之症大都不会立时发作,总要潜伏三五七日方才发作。先前我并不知二太子郎君曾在宫中以冷水浇沃,自然以为只是中了暑热——他那时的症状也确实与中暑的症状一般无二。那样热天去打马球,中暑本不奇怪,得了伤寒才是咄咄怪事。”我思量他话中之意,似乎是在暗示斡离不的病来得蹊跷,怀疑有人暗中算计。这个中缘由,我自是全然不知,我只关切斡离不的病况。伤寒并非绝症,却是极凶险的病症,且这病会过人,若不留神便会染上。我立时想到绝不能教帝姬再靠近斡离不,她若染上此病,必然母子双双难保。可是此时若要帝姬离开斡离不,那真比登天还难。帝姬虽然性情温顺,可有时执拗起来九头牛也拉不转。我左思右想无有良策,只有去春星楼求见公主。
      我不肯进到楼中,只央求丹珠请公主移驾院中。公主匆匆披衣而起,长发也未及梳,只一手握住,另一只手拎起裙裾,从楼上探身出来,扬声唤道:“窈娘,出了甚么事?”待得听我说完原委,公主已是脸色苍白,神情惨淡。她点头道:“好丫头,我知晓你的心意了。我一定劝你家帝姬离开幽兰苑。教她住到我这里来吧,我来照看她。”我大喜,深深地向她扣下头去:“多谢公主大恩大德!”她伸手来扶我,我连忙闪身躲开,轻声道:“公主,你不可碰奴。奴服侍二太子郎君四五日了,兴许已染上伤寒也未可知。请公主速去幽兰苑接走帝姬,帝姬多在那里呆一刻就多分一危险。”我想起这几日白天帝姬总是陪伴在斡离不床前,虽说喂水喂饭,洗手净面这些近身服侍的事我都以她身怀有孕为由不肯教她做,可终归是同处一室之中,呼吸相闻,气息相亲,终究难以教人放心。想到此处,便恨不得公主一步跨到幽兰苑,将帝姬带离险地。公主仿佛知我心中所想,回头召唤丹朱:“丹珠,你这就跟我过去。吩咐小丫头们,在我楼上为帝姬收拾一间屋子,就挨着我内室的那一间吧。一应布置都比照我的例,明白吗?”丹珠应了,叫过一个侍女叮嘱了几句,一转头见公主已然跟在我身后出了春星楼,忙紧走几步赶了上来。
      帝姬仍在睡梦之中,莲脸轻晕,颊涡隐现,神态恬静美丽。我不敢进去,只远远站在门口,看着公主走到帝姬身畔,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发,叹了口气,低声道:“丹珠,来帮我扶起帝姬。”丹朱上前来从另一边扶着帝姬,公主轻轻摇撼帝姬,在她耳边唤道:“金金!金金醒来!”帝姬迷迷糊糊地睁眼,看着眼前的人,睡意朦胧地道:“甚么?”公主拉过一件长衣裹在她身上,强行搀起她身子,又教丹珠为她着上罗袜绣鞋,两个人一阵风似的裹着帝姬径往春星楼去了。我凝望她们远去的身影,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清凉的夜风吹起我凌乱的发丝,我顺手将垂下来的乱发绾结成束,用玉簪簪住,定了定神,方才从容走进斡离不房中。
      斡离不的病势自此一日比一日凶险,寒热交加,热时身如火炭,昏昏沉沉,人事不省;冷时又四肢冰凉,抖如筛糠,重重茵被也暖不过来。眼见邢太医的眉头愈皱愈紧,我心里也愈来愈慌张。为防伤寒过人,也为斡离不能静心养病,公主已下令封了幽兰苑。除了邢太医、我和杓哥,还有几个服侍的下人,其余人等一概不许靠近幽兰苑。这日清早,我正在为斡离不净面梳头,他兀自昏睡不醒,任我摆布。忽然四太子郎君兀术走了进来,我一惊住手,正待起身见礼,他摇了摇手,轻声道:“不要起来,做你的事吧。我看看斡离不哥哥便走。”他一直走到床边,弯腰想细看斡离不脸色,我慌忙伸手虚拦了他一下,着急道:“四太子郎君,你莫要靠得太近!邢太医说这病很烈,会过人的。”他一怔,看着我道:“难道你是不怕的?”“我?”我楞了楞,笑道:“二太子郎君病后一直是奴服侍,怕也晚了,索性不怕,反倒无事。只是旁人还是小心些的好。何况四王妃生产在即,万万不能有一点儿闪失!”兀术闻言一凛,点头叹道:“好丫头!难怪你家帝姬疼你,果然是个晓事的。”
      说话间我已将斡离不收拾得整洁干净,起身引兀术来到外间小厅,兀术满面愁容,原本乌黑明亮的双眸一下子变得那么暗淡忧伤,教人看了心中不忍。我安慰他说:“四太子郎君也别太难过了,伤寒并非绝症,邢太医手段高明,想必有回春之术。”兀术目光一闪,喜悦地道:“果然如此,邢太医就是我兄弟的大恩人,来日必当厚报!”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道:“四王妃就要生了吧?四太子郎君快回去吧,这里有奴和杓哥服侍,邢太医也在此守护,不用挂心,有甚么事奴一定差人去府上报信。”兀术踌躇半晌,方依依不舍地离去,临去还再三叮嘱我:“斡离不哥哥若有好转,窈娘你千万记得给我个信儿,好教我放心。”
      兀术走后不久,公主突然来到幽兰苑。自封苑以后公主还未进过幽兰苑,只每日遣丹珠前来问候,与我隔门对答,询问斡离不的病况。我每每问到帝姬,丹珠总是笑眯眯地道:“你放心,公主一步不离的陪着呢,万无一失。”我想公主定然是为了帝姬母子平安才绝足不来幽兰苑,谁知她今日却又来了。她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宫中的御医,说是皇帝得知斡离不病重,特地派遣御医来为他诊病。御医诊过脉后便回宫复旨去了,傍晚时分宫中赐药到二太子府,公主命我将药拿给邢太医看,邢太医将那药反复验看,然后淡淡地道:“药自然是对症的,可以吃。”我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追着问他:“不会和邢太医您的药犯冲吧?”邢太医摇摇头道:“那倒不会。”我这才放了心,亲自将药拿去廊下煎好了,盛在碗中,端到了斡离不床前。
      邢太医还没有走,正坐在窗前纱灯下凝神思索。他不知想到了甚么,想得那样出神,连我进来都没听见。我轻轻唤了一声,他这才转头看了我一眼,我问道:“药煎好了,这会子就喝吗?”邢太医目光一跳,迟疑了片刻方道:“喝吧。”我便教杓哥帮我扶着斡离不,将那碗药喂他喝了下去。偶一抬头,忽见邢太医直直地盯着我手中的药碗,神情很是古怪,似是愤恨,又似是欢喜,还夹杂着一丝儿惶惑与迷惘。我心中陡然觉得不安,手一颤,险些将药碗摔在地上。杓哥微嗔道:“窈娘,你怎的把药洒在二太子郎君身上了?”我回过神来,见斡离不嘴角、胸前都溅上了褐色的药汁,赶忙伸袖去擦。却听邢太医缓缓说道:“我有些累了,要到楼下客房去歇息一下。你二人在这里守着二太子郎君,有甚么事便来唤我。”杓哥恭恭敬敬地道:“是。”我转头看时,见邢太医已然神色如常,仿佛我适才所见不过是一场幻景,可我分明知道不是的。
      斡离不服了药,又沉沉睡去。他这几天情形不好,一日里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也难得有安稳入睡的时候。这药看来颇为有效,他睡得很平静。我怔怔地坐在邢太医适才坐过的地方,想着邢太医那古怪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心慌意乱。杓哥担心地看着我,小心地问道:“窈娘,你脸色这样白,是否觉得身子不适?若是累了,就去歇一歇吧,我来守着二太子郎君。”我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我想了又想,想得头都要痛了,可还是想不明白邢太医为何以那样一种古怪神情看着那碗宫中赐药,难道这药有甚么不妥?可是如果明知不妥他怎么还教我给斡离不服用?邢太医慈心圣手,昔日在宫中口碑最佳,他又怎会无端害人?何况他明知斡离不是帝姬的倚靠,现今帝姬又有了身孕,就为了帝姬想,也不能不救斡离不。邢太医几乎是看着帝姬长大的,帝姬幼时多病,哪一次不是仗着邢太医妙手回春?连上皇都曾笑言,说邢太医就是我家金金的护法神,祛病除魔,百验百灵。难道到了今日这护法神会摇身一变成了催命阎罗?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想起帝姬离开汴梁之后两次大病,几度垂危,命若游丝,多亏了邢太医殚精竭虑,尽心救治,这才转危为安。若说邢太医会存心对帝姬不利,那简直是个笑话。可是,他的神情为甚么那样古怪?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肯定那不是幻觉。
      我这厢忧心忡忡,斡离不的病却神奇地好起来。这天夜里他突然醒转,我正倚在床边打盹,他自己下床来找水喝,却不料病了多日,体虚气弱,腿都是软的,竟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我听见响动,一惊张眼,见他狼狈地趴在那儿,一手撑着地,正努力要爬起来,忙大声喊来杓哥,合力将斡离不扶回榻上。我愧疚地道:“都是奴不好,怎么就睡过去了?二太子郎君也不叫醒奴!”斡离不微笑道:“这几日累了你了。我不打紧,只是没料到身子竟这般弱了。”杓哥倒了热茶来,我奉给斡离不。他轻轻呷了一口,问我道:“帝姬呢?怎不见她?”我看了杓哥一眼,他也正看着我,两人相对无言。斡离不眉头一皱,目光落在杓哥身上,沉声道:“杓哥你说,出了甚么事?”杓哥不敢不答,期期艾艾地道:“那个……太医说,二太子郎君您……您不是中暑,而是……而是……”斡离不怒道:“而是甚么?快说,不许吞吞吐吐!”杓哥被他一吓,脱口便道:“是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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