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晚风池莲

46、第六章 钟情绝（下篇）

　　回到幽兰苑时远远便看见姑姑在苑门口等候，帝姬上前扶住姑姑嗔道：“辛妈妈，你身子还未复原，怎么倒起来了？夜凉露冷，怎的也不加件长衣？”姑姑笑道：“老奴早就好了，成日家躺在榻上倒养娇了。帝姬今日回来得迟，老奴不放心，素性出来望望。”帝姬还未答话，我已兴高采烈地抢着说道：“姑姑，今日有件大喜事，你可要听？”姑姑点着我额头道：“就你鬼花样多！甚么大喜事？”帝姬瞪了我一眼，拦住我的话头，轻轻地道：“辛妈妈，咱们上楼说话。”
　　姑姑听我说帝姬已怀有两月身孕，喜得只合掌念佛，说道：“到底我的帝姬是个有福的，有了孩儿，你这后半生也就有了倚靠，老奴就是这会子闭眼去了，也放心了。”我看帝姬听了这话神色有些凄惶，忙嗔着姑姑道：“姑姑偏爱说这些丧气话。甚么死呀活的，帝姬还盼着您老人家帮她带小王子小公主呢。”姑姑笑道：“正是呢，我老悖晦了。大喜的事，倒惹得帝姬伤心。帝姬放心，老奴自然陪着帝姬。等到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帝姬做了老封君，老奴才敢闭眼呢。只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我抢着道：“帝姬今日在四王子府吃了许多酸石榴，素日何曾敢吃？人都说‘酸儿辣女’，我看，这怀的必定是个小王子！”姑姑骂道：“这小蹄子，你自家还是个闺女，又知晓这许多？不知羞！”帝姬却恬然一笑，幽幽地道：“我倒盼着是个女儿。”姑姑一怔，方笑道：“女儿也好，若生得帝姬这般品格，怕她爹爹不宠她到天上去，便如上皇昔日宠爱帝姬一般。”帝姬脸色一黯，姑姑已觉失言，忙转过话头，问我道：“怎么四太子郎君的王妃就快生了？究竟几时生啊？”我答道：“说就在这几日。适才晚膳时，四王妃还说起给孩子起名的事。他们女真人的名字与咱们全然不同，却也好听得紧。”姑姑便问：“四王妃给孩子起了甚么名儿？”我想了想道：“四王妃说，若生男孩便叫孛迭，若生女孩便叫乌吉娜。”姑姑打趣我道：“我还以为女真人的名字里面只有杓哥这名字是好的，却原来还有好听的。”我红着脸叫道：“姑姑——”
　　帝姬也看着我笑，我眼珠一转，笑吟吟地道：“帝姬，咱们也给孩子先起个名儿吧，免得到时候才临时抱佛脚。”姑姑“呸”了一声道：“你好大的脸子！要起名儿，那也是帝姬和二太子郎君的事，哪里就轮得到你？”我被姑姑骂得抬不起头，委委屈屈地道：“我又没说我来取，不过提醒帝姬一句，你老人家就有这么一箩筐话!”姑姑还待再骂，帝姬拦着道：“辛妈妈，窈娘口无遮拦惯了的，您老人家何必着恼。这名字嘛，先起一个也无妨。”她沉吟片刻，忽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拿在手中把玩，仿佛若有所思。姑姑看了一眼玉佩，拊掌道：“哎呦，这不是上皇于帝姬及笄之日赏赐的吗？倒真是一块好玉。当日刘真妃和王云妃都向上皇讨要来着，谁知上皇偏偏赐给了帝姬。”那是一块无瑕的白玉，玉质纯净，玉色莹润，洁若冰雪，皎如皓月，握在手中凉意沁然，直教人心眼清明，胸中通透。帝姬悠然说道：“就叫瑾，完颜瑾。小字真璧，可好？”
　　“好！咱们就叫完颜瑾。真璧，真璧，浑金璞玉，倾国连城，果然好名儿！”我一回头，便见斡离不正站在门边，身着一袭滚着金边的白色王袍，却光着头没戴帽子，一头黑发披在两肩，只齐额勒了一条黑地龙纹的金抹额，更衬得剑眉星眸，神采照人。姑姑笑道：“二太子郎君几时上来的？咱们只顾着说话，竟没察觉。”斡离不微笑道：“我本以为金金已然睡了，因此上手脚轻些，只怕吵醒了她。谁曾想竟还这般热闹。”他说着已走了进来，我连忙上前服侍他脱下王袍，换上家常衣服。帝姬将手边热茶递与他，温柔地道：“今日同姐姐去看阿云，略坐久了些。你可曾用过晚膳了？”斡离不将茶一饮而尽，方答道：“用过了。是在宫中与叔皇并诸位兄弟一起用的。对了，金金，明日宫中有一场马球赛，你要不要去看？”帝姬微笑摇头，斡离不略显失望。我心念一转，开口问道：“二太子郎君想是明日要下场？”斡离不笑道：“你这丫头倒是聪明!”
　　我听丹朱说起，女真人热衷打马球，上至皇族宗室，下到普通百姓，无不以精擅球技为荣，以为有智慧有勇力者方能于马球场上争雄。斡离不与粘罕都是个中里手。听说当日从我朝班师之时，在告别宴上两人便赛过一场，只是我同帝姬来到宴会上时他们已经下场，因此未曾亲见。正思想间，忽听姑姑笑道：“帝姬已有了身孕，马球场是去不得了——帝姬素来禀赋弱，那里马嘶人喊，动地摇天的，可别吓着了她，连带吓着腹中的孩儿。”斡离不点头道：“辛妈妈说的是。”说着话伸手揽住帝姬纤腰，轻轻握住她一只素手，温柔地道：“可觉得有哪里不适？爱吃甚么，只管告诉我，我教人弄了来给你。别委屈了自己才好。”帝姬玩笑道：“我最爱吃龙肝凤胆，你哪里弄去？我且候着。”斡离不伸指捏一捏帝姬的鼻子，笑骂道：“顽皮！”姑姑拽一拽我的衣袖，我心领神会，随着她悄悄退了出去。走到楼下，回头一望，只见纱窗之上映出一双人影，相依相偎，煞是亲密。这天夜里，我在梦中听到了悠扬美妙的笛声，宛如春林燕语，幽壑莺啼，呢呢喃喃，缠缠绵绵，回转萦绕，袅袅不绝。
　　翌日正是大暑，果然炎热难当。太阳才到当头，走在日影下便觉口焦舌燥，通身冒汗。帝姬与公主坐在月波湖的水阁中避暑，湖上虽一丝微风也无，然水气清凉，菡萏芬芳，足以令人神清气爽。帝姬有些不安地对公主道：“姐姐你瞧，这样酷暑天气奔驰于马球场上，身子怎生受得了？早知如此，我今日便不许他前去。”公主却笑道：“妹妹太操心了！当日他在战场上饮冰卧雪，餐风眠露尚且无事，何况今日？不如多操心肚子里这个吧！”帝姬赧然低头，微笑不语。我将湃在冰水里的胭脂杏和梅李取出来盛在玛瑙盘中，放在圆几上，轻轻地道：“公主、帝姬，请用些果子，解解暑气。”公主拈起一枚紫殷殷的梅李，凝视了一瞬，方送到唇边轻咬一口，微微点头道：“清凉甘美，果真是好！妹妹也尝尝。”帝姬尚未答话，公主忽然抬头，看见幽兰苑一边的长廊之上正有两人匆匆朝水阁走来。公主“咦”了一声，有些诧异地道：“那仿佛是辛妈妈。但不知她身后的是谁？”我转头一看，不禁笑道：“那不就是邢太医吗？姑姑想是不放心帝姬，是以特特地请了邢太医来为帝姬请脉。”公主略一凝思，恍然道：“就是那个救了妹妹性命的宫中太医？倒要见识见识。”
　　说话间姑姑和邢太医已来到水阁。邢太医请过了脉，含笑道：“脉象十分平和，帝姬但放宽心。只是帝姬身子单薄，前次重病之后尚未全复，还要小心荣养才是，万不可劳心使力。”姑姑在一旁道：“太医有甚么保胎安胎的好方子，只管开了来。”邢太医道：“那是自然，何消辛妈妈嘱咐！”姑姑对我说道：“窈娘，你陪太医去苑中花厅写方子，写好了……”她踌躇了一下，公主已接口道：“交给丹珠吧，叫她亲自去抓了药来。”帝姬忙拦阻道：“怎好劳烦丹珠，教窈娘去好了。”公主笑道：“窈娘初来乍到，路都摸不熟呢。你就不怕她走迷了？妹妹千万别同我客气。”帝姬微笑道：“姐姐说的是。不如咱们一道儿回幽兰苑去，此处虽凉爽，我却不敢久坐。”公主道：“也好。”于是一行人穿过长廊，迤逦往幽兰苑而来。
　　我走在最前面，才入得幽兰苑，就见贵哥从花厅里匆匆跑出来。我见她变貌失色，一脸的惊慌失措，心中陡然一凛。她迎面见了我，一把便攥住我的手，颤声道：“姑娘可来了，你快些进去服侍二太子郎君，我去召太医。”她使力大了，攥得我生疼，我皱着眉道：“出了甚么事，你这样着慌？”贵哥道：“二太子郎君病了。”我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奇怪地道：“今早不是还生龙活虎的去打马球，怎的半天工夫就病了？”贵哥无心同我搭话，撂开手便待走路，公主和帝姬已经走了过来。公主问道：“谁病了？贵哥你这是做甚么？”我才说了一句“她说二太子郎君病了”，帝姬已推开姑姑的扶持，直奔花厅而去。
　　斡离不果然病了。他和衣靠在榻上，双目微闭，脸色潮红，身体似在轻轻发抖。帝姬抢上前去拉住他的手，未曾开口泪水已然跌落下来，沾湿了斡离不的袖口。斡离不微微睁眼，看着帝姬含笑道：“金金，别哭！我不打紧，想是今日天太热，冒暑打球，因此中了暑气。歇息一下就好了。”公主紧走几步跟了进来，召唤邢太医快快为斡离不诊脉。邢太医诊了脉，也笑道：“不妨事，确是中了暑气。待老朽开些解暑的汤药，教人煎了给二太子郎君服下，静养几日便好。”他医道高明，众人素知，听见他如此说自然都放下心来。公主便吩咐贵哥：“还不快请太医写方子，赶紧照方抓药，速速煎好了送来。”贵哥便陪着邢太医去花厅写方子。
　　这一晚斡离不服了药，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帝姬守在他床前，不时伸手探他额头，又用冷手巾敷他面额，只盼能稍解他的不适。我和姑姑都劝帝姬去歇息，她只是不肯。姑姑哀求道：“我的小祖宗、小冤家，你如今不是一个人，怎么还敢这样任性？即便你不累，难道腹中的孩儿也不要歇息吗？好帝姬，你只管去歇歇，妈妈同窈娘在这里守着还不成吗？”帝姬犹豫了一下，咬着唇道：“那，我就在这里歇着。”姑姑一口回绝：“不成！屋里现正躺着个病人，有孕之人不宜住在这里，过了病气可不是好耍的！”帝姬赌气道：“那我就不歇息！”眼见着两个人僵住了，我赶忙说道：“帝姬既不放心二太子郎君，就歇在这里也好。”姑姑瞪了我一眼，正待开口骂我，我已抢着道：“就委屈帝姬睡在奴的榻上，二太子郎君有甚么事，奴一定唤醒帝姬，可好？”为着方便服侍帝姬，我在间壁耳房里设了一张睡榻。帝姬这才无话，由我服侍着歇息了。我又软磨硬缠，哄走了姑姑，一个人留在内室守着斡离不。
　　到了夜半时分，我忽觉斡离不的喘息十分粗重，脸上又泛起不自然的潮红，伸手一摸，额头竟有些烫手。我为他换了新的冷手巾，又用银勺喂他喝了一小杯水。他睁开双眼，似醒非醒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喃喃地道：“金金，我头痛……浑身都痛……金金，你陪着我，别走！别走……”他说话的神情语气活脱脱像一个稚弱的幼儿，撒娇一般乞求母亲的怜爱，素日的冷峻威重竟一丝也寻不见了。我一向对他既敬且畏，却想不到原来这样一个刚强硬朗的男子也有如此软弱的时候，不禁油然而生亲近之意。我温柔的、低低的絮语，安抚他的痛楚。“我在这里，我不走，你睡吧，我会陪着你的。”他安心地笑了，笑得那样灿烂。他抬起手，轻轻用指尖触摸我的头发和脸颊，眼睛慢慢阖上，两排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他模模糊糊地低语：“金金……你真好……真好……”我静静端详他的睡容，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景。想起他脸上那样剽悍而又沉静的神情，想起他挺拔如剑的浓眉下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想起他看着帝姬时的短暂的恍惚，想起他凝眸伫望时的温柔与迷惘，忽然有一种深深的忧伤从心底泛起，瞬间便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