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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第六章 钟情绝(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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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离不脸色一变,良久不曾说话。我听杓哥说女真人对伤寒畏之如虎,一则是此病极难治,女真寒苦之地本少良医,以往得此病者多半自生自灭,鲜少存活;二则伤寒性烈,极易过人,近身者多难幸免,往往一人得病,一家传染,因此对患病者视如蛇蝎,甚至有驱赶、活埋伤寒患者的。杓哥还说太祖皇帝的嫡长子绳果大王就是患伤寒症而死的,死时连王妃、王子都不敢去看他,怕被过了病气。斡离不虽是纵横疆场,所向无敌的英雄,在这暴烈凶恶的病魔面前也不能不凛然生惧。我觑着他脸色,柔声劝慰道:“二太子郎君不必担忧,邢太医医术高明,昔年我朝九皇子也曾患过伤寒,奴记得好像就是邢太医给医好的。伤寒虽然凶险,却也并非不治之症。我汉朝名医张仲景就曾写过一本《伤寒论》,专载如何救治伤寒,邢太医定然是读过的。”斡离不抬头看了我一眼,微笑道:“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怎么就这样伶俐?又知道这许多事体,连医书也懂得?”他说到这里突然望着杓哥叹了口气,杓哥莫名其妙,憨憨地道:“二太子郎君怎的了?”斡离不摇头道:“傻小子,这丫头聪明胜你十倍,你将来可有得苦头吃了。”杓哥嘿嘿一笑,只用手挠头,却不说话。我听出斡离不话中调侃之意,不觉红了脸,又见他有精神说笑,显见是身体大有好转,心中也甚是欢喜。
第二日一早,邢太医便上楼来查看斡离不的病况,见他精神大好,却并未流露一丝喜色,我心中暗暗纳闷。杓哥却兴高采烈地道:“看来宫中御医的方子很是管用,不如就用这个方子,只怕还好得快些。”他口没遮拦,说话又快,我连瞪了他几眼都没拦住他的话。邢太医仿佛全不在意杓哥说了些甚么,只径对斡离不道:“二太子郎君觉得怎样?身上还发寒吗?”斡离不道:“全无寒意,倒觉丹田中有些燥热。精神却比前好些。”邢太医点了点头道:“看来宫中赐药确实神奇!窈娘,你按着方子,再煎一副来,请二太子郎君服用。”说罢转身便待下楼,走到门边却又回头道:“帝姬若想来探二太子郎君却也不妨,只不要上楼,在院子里就好。还有,说说话可以,但需有三五步之距,万万不可挨近。”我怔了一怔,心想这样探病倒也新鲜,不过能教帝姬见见斡离不,哪怕只是看上一眼,她也就能心安了。说到底,邢太医还是疼爱帝姬的。他想必知道帝姬这些日子寝食难安,也担心她抑郁成疾,何况她还怀着身孕。
丹朱这日来幽兰苑问安时我将邢太医的话告诉了她,央她转告公主和帝姬。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公主就陪着帝姬来到了幽兰苑。我谨记邢太医的吩咐,在苑中紫薇树下阴凉之处设了座位,座椅之间拉开三五步距离,先请公主和帝姬入座。数日不见,帝姬仿佛清减了许多,神色十分憔悴,晶莹温润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她今日着了一件淡绿色的罗襦,上面绣满嫩黄的折枝梅花,系着湖绿罗裙,纵然憔悴支离,一种幽姿逸韵,依然令人神驰。公主却未穿惯常爱穿的红衣,换了一身深紫色衣裙,不同于往日的明艳照人,别有一份沉静优雅。此时杓哥扶着斡离不慢慢从楼上走下,帝姬一眼瞥见,便欲站起身来,公主按住她手臂,悄声道:“妹妹别动,你来时可应了我甚么?”帝姬只得坐下,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紧随着斡离不。斡离不终于走了过来,他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帝姬,良久方缓缓地道:“金金,你好吗?”帝姬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滑过白玉般莹洁的脸颊,她哽咽着道:“我……很好!”斡离不微笑道:“我们的小小真璧也还好吗?唉,金金,她要是知晓额娘这样爱哭鼻子,会笑话你的。”帝姬却哭得更厉害了,公主伸臂揽住她的肩,含笑道:“妹妹,好容易见着了,还不赶紧说几句要紧话,只管哭。你要再哭,那咱们就回去吧。左右你回去还是个哭,索性靠住一处哭,丹珠还可省些浇花的水。”丹珠“扑哧”一笑,帝姬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公主游目四顾,仿佛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此苑中有几株极品兰花,却不知养在何处?窈娘你引我去瞧瞧。”我明知她有意避开,好教帝姬同斡离不说几句体己话,便微笑道:“公主请随奴来。”走过杓哥身旁,我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居然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也跟在我身后走出了紫薇林。一直走到兰圃,我们才停下脚步。我还是忍不住将这几日心中的疑惑告诉了公主。这些疑惑我不肯告诉帝姬,因为告诉了她也只是徒惹伤心,于事无补。可是公主却不同,她这样明敏果决,教人不自禁地生出信任和倚赖之心。公主弯腰抚着墨兰翠绿的叶子,沉吟不语,半晌方道:“依你所言,邢太医的确有些古怪。”我咬了咬唇,摇头道:“奴还是不信他会罔顾帝姬心意,做出伤害二太子郎君之事!”公主淡然说道:“他疼爱帝姬自然无疑,却未必会爱屋及乌。”我微微一惊,抬眼看向公主,公主面色平静,淡淡地吩咐杓哥:“请邢太医到水阁来见我。”
水阁四面花香氤氲,凉意袭人,我这几日困守小楼,忽然到了这样一个所在,只觉心畅意舒,很是熨帖。正在陶醉美景的当儿,却听公主单刀直入,毫不婉转地问邢太医:“太医,二太子郎君病情究竟如何,请实言相告。”邢太医目光闪动,嘴角微含冷笑:“但不知公主要听甚么实情?难道老朽对二太子郎君病情的诊断有甚不实之处?”公主秀眉一挑,断然道:“不错!”邢太医一怔,随即仰头大笑,说道:“公主既已认定老朽诊断不实,何必还来问我?岂非多此一举?”公主缓缓摇头,沉声道:“太医,咱于医道全无所知,咱只是想告诉太医,二太子郎君的一条命上还系着帝姬和孩子两条命。医者有割股之心,太医允称国手,更是慈爱为怀,咱就将他一家三口重重托付于太医了。”说罢双手抚膝,竟然向邢太医施了一礼。邢太医侧身避开,神色阴郁地道:“老朽不敢受此大礼。”他转头去看湖上盛开的莲花,幽幽地道:“国手?国手一样也有难医之疾,公主你所托非人!”公主脸色微变,皱眉道:“太医这是何意?”邢太医却不理会她,只是喃喃自语:“何必心急?两日之内,此事便见分晓。生死祸福,自有天定。”我站在他身畔,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正在寻思他话中之意,忽然一阵水面风来,顿觉遍体生寒,竟不由地打了个冷战。
两日之内,斡离不精神一直颇好,身上也不发寒了,只是有时觉得丹田燥热,偶有晕眩之感。连我也觉得,他的病似乎要好了,只不知是邢太医的手段高明呢,还是皇帝亲派的御医的本领了得。我打发人给四太子府送了信,好教四太子郎君放心陪王妃生产,不必心挂两头。谁知第二日夜里惊变突起,斡离不竟然开始便血,接着就高热不止,病势陡然凶险万分。邢太医不肯再开药,只淡淡说道:“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准备后事吧。”宫中御医也来看过了脉,只是摇头叹息,也不肯开方子。杓哥和我都被这消息吓得呆傻了,只知对坐垂泪。公主闻讯赶来,见了这情形大吃一惊,好在她还把持得住,一面遣人进宫报信,一面安排家人预备后事。又和我商量:“此事万不可教金金知晓,今日我就打发辛妈妈陪她去隆福寺进香,只说为二太子郎君祈福,教她在庙里多呆些时日。”我想起帝姬来日若知斡离不之死,不知要怎样痛楚难当,便觉心如刀割。可此时若教她知晓,只怕孩子立时便保不住了,只有咬牙点头。
第三日午时,斡离不已然昏迷不醒,竟似陷入弥留之际。公主犹豫再三,终于遣人往四太子府送信,请兀术郎君无论如何火速前来。兀术来得很快,他几乎是脚不点地扑进幽兰苑来的,可是公主派人将他拦在斡离不的房门前,不许他靠近斡离不的病榻。兀术脸色苍白,眼珠发红,他奋力挣扎,想要摆脱钳住他双臂的人,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暴怒地吼道:“放手!不然我杀了你!”那人冷冷地道:“好!你先杀了我,再害死你自己。咱们跟你的斡离不哥哥一处去。”兀术一转头才发现身旁的人原来是刘彦宗,泪水霍的夺眶而出。邢太医给斡离不灌了最后一副药,斡离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看见兀术泪汪汪地站在门口凝望着自己,不禁微笑道:“兀术,你怎么哭了?”
兀术呜咽着道:“……斡离不哥哥,你……你不要……不要抛下我一个人……额娘去了,你也要抛下我走了……哥哥,你不要抛下兀术……”他说得这样凄凉,这样可怜,让人听了心酸。斡离不伸出手,仿佛要抚摸他的头,可是手一抬起便垂落下来,他强笑道:“别怕,兀术!哥哥走了,还有阿云会一直陪着你的。对了,阿云生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兀术的哭声停顿了一瞬,突然哭得更伤痛了:“阿云……阿云难产,痛了两天了,孩子还没生下来……斡离不哥哥,我心里很怕。你们不要抛下我,千万不要抛下我……”斡离不叹道:“可怜的兀术! 别怕,别怕,阿云不会有事的……唉!金金呢?为甚么我没有看见金金?”公主轻轻地道:“我打发妹妹去隆福寺为你祈福去了。要不,我这就教人接她回来?”斡离不不语,良久方低声道:“不,不必了,你想得很是。金金这样柔弱,看见我的样儿……她会受不住的。何况她还怀着孩子……公主,我把她和孩子……都交给你了,你帮我好生照看她们。”公主含泪道:“你放心就是,我必定不负所托。”斡离不看了刘彦宗一眼,又道:“彦宗对你一往情深,你就此嫁了给他,岂不好过蹉跎一生?公主,不,阿衍,我心里一向把你当做妹妹一样,你,你肯不肯听我的话?”公主一呆,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滴落下来。刘彦宗咬牙忍着泪道:“你放心,无论她嫁不嫁我,我都会一直守护着她,至死不渝。”斡离不轻轻叹了口气,向刘彦宗道:“彦宗,还有一桩事你要替我做好。”刘彦宗道:“二太子郎君但请吩咐。”斡离不道:“替我……拟一道遗折,再次……奏请叔皇放还二帝,与南朝……与南朝划河而治,十年之内,不要……不要大举兴兵。连年征战,国家……需要休养生息,灭宋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啊!”刘彦宗颔首道:“末将明白,末将这就写来,请二太子郎君过目。”他转身出去,公主忙唤道: “贵哥,伺候笔墨!”
见斡离不此刻尚有精神,公主迟疑了一下,方轻轻地问道:“要不要请三位王子来?”斡离不沉默片刻,低声道:“不,这里……太危险……孩子们还小,我不想……不想他们有事。教……教乳母和教师来,我……有话交代。”公主点头,吩咐丹珠去请三位王子的乳母和教师。一时两人匆匆来到,见斡离不如此形容都大惊失色,乳母登时便哭了出来。斡离不吃力地道:“阿姆,我……我把阿文托付给你,请你看在……看在蒙娜面上好生教养。”乳母哭着道:“老奴遵命,二太子郎君放心。”斡离不喘息了一下,又道:“隆格师傅,阿齐、阿京蒙你数年教诲……着实…着实进益不少,今后……今后还要师傅多多……费心……”隆格重重地叩下头去,含泪道:“奴才定当尽心尽力调教两位阿哥,不负殿下所托。”
说了这一阵子话,斡离不心力耗尽,喘息着合上双目,嘴里喃喃地道:“我累了,要睡一下……兀术,你别走,陪着我……陪着哥哥……”兀术垂泪道:“我不走,我陪着你。”斡离不又陷入了昏迷,众人都呆呆地守着,仿佛在等待甚么,又似乎是茫然不知所措。忽听楼下有人喧哗,一片死寂中那个尖利的嗓音破空而来:“四太子郎君——四太子郎君——王妃不好了!王妃一直在喊四太子郎君的名字,稳婆说,四太子郎君若再不回来,就再也不得见王妃了……”兀术惊跳起来,掉头便欲下楼,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奄奄一息的斡离不,泪如泉涌。公主拍拍他的肩道:“你快去吧,阿云在唤你呢!这里有我们,你放心。他也不会怪你的。”兀术颤声道:“嫂嫂,斡离不哥哥若醒了,你告诉他我去去就来,教他千万等我!”说罢转身便走,再不敢回头。
傍晚时分,斡离不最后清醒了一瞬,他的眼光在人群中搜寻,似乎没有看到他要找的人。他失望地闭上眼。片刻之后,我听见他好像在低语,我挨近他嘴边用心倾听,他好像在读一首诗,我隐约听他读到“相见好处却无言”“满眼春风百事非”,觉得十分耳熟。一抬头,忽见对面墙上挂着的条幅,适才听到的诗句霍然入目。这诗,原是帝姬当日初见斡离不时写的。我虽不大懂诗,却也能体会其中的缠绵旖旎之意。不知为甚么,我心中隐隐替帝姬欢喜,因为在最后这一刻,他最牵念的人只有她。
夕阳将最后一抹霞彩隐入山后,黑夜降临,斡离不的眼睛再也不曾张开。邢太医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声音平平地道:“他已然去了。”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不——”兀术跌倒在楼梯上,泪流满面,怀中蓦地传来一阵嘹亮的儿啼。公主第一个醒过神来,扑上去从他怀中抱出孩子,竟是一对粉妆玉琢般的婴儿。公主悲喜交加,忙问道:“是阿云的孩子?阿云呢?她还好吗?”却不见兀术回答,抬头看时,惊觉兀术的眼神空空洞洞,竟像失了魂一般,公主抓住兀术的手臂,大声道:“兀术,告诉我,阿云怎样了?”兀术还是不说话,只痴痴地望着榻上安详睡去的斡离不。公主跌坐在他身旁,将婴儿搂在胸前,泪如雨下。
斡离不的丧礼极尽哀荣,皇帝亲临吊祭,更下旨追封他为“宋王”,令长子完颜齐承袭王位。六个月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冬日,斡离不惟一的女儿真璧出生于幽兰苑。帝姬死于翌年春天,北地春寒,没有桃花烂漫杏花缤纷,只有漫山遍野的腊梅开着黄玉般的小小花朵,将清冽悠远的芬芳洒满天地,帝姬的一缕芳魂仿佛也随着这漫天的馨香萦绕在天地之间,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