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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六章 钟情绝(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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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趁势拉着金金退出大殿,信步走进明德殿旁的御花园。想是因为今夜宫宴,防着有女眷要来游园,园中四处张灯,照得如白昼般通明。这园子不大,凿了一个人工湖,沿湖种了一圈垂柳,柳叶如眉,柔条拂水,别样婀娜。湖面上遍植芙蕖,满眼粉白娇红,明媚之极,衬着碧玉盘似的亭亭叶片,更加美不胜收。湖畔一带小丘,原是当初凿湖时挖出的土堆就,顶上建了一座观景台,四面山坡上种满玫瑰,色泽明艳,芬芳馥郁。我们两人缓缓拾级而上,边走边赏花。金金满脸惊喜,拉着我的手臂低叫道:“天哪,姐姐你瞧,这里居然有‘杨妃醉舞’和‘飞燕新妆’!看,这一株是‘秋月’,那一株………嗯,那一株是‘紫衣’……不想北国穷荒之处,也有这般名种!”我见她这般欢喜,心中也不禁欢喜,适才殿中那一腔愤懑忧惧瞬间消散泰半。
我记得兀术曾经说起,这园中花木原是由一个汉人花匠培植。那花匠本是宋人,第一次伐宋之战时被掳为奴隶,是粘罕见他侍弄花木的手段高明,便荐了他入宫。不过这话却不便对金金说起,于是微微一笑道:“我只知好看罢了,原来还有这许多名目。”金金向我嫣然一笑,道:“姐姐你有所不知,当日在汴梁,我宫中也有这样一座玫瑰山。花开时节,我最爱拉着太子哥哥一起赏花吟诗。弟弟阿榛本来最喜舞枪弄棒,对这些花花草草全无兴趣,却偏爱玫瑰,也常常与我们一处流连花间,……而今花开依旧,人事却已全非……”她语调渐转凄凉,终至哽咽难言。我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纤弱颤抖的肩头,柔声劝慰:“妹妹不要伤心,好生保重,或许终有重逢之日。”金金一低头,泪珠滑下脸颊,跌落在盛开的花瓣上。
观景台上隐约有人,走上去才看清原来是两个小男孩。一个八、九岁年纪,另一个更小,也就五、六岁模样,从穿戴上看应是宗室子弟,想必是哪家的小王爷。两个孩子都长得十分清秀,小的那个尤其俊美。两个人正在灯下下棋,见我和金金携手上来都是一呆,那年长的男孩便道:“你们是谁?是玫瑰仙子吗?”他说的竟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我看了金金一眼,她也看看我,忍不住都笑起来。我含笑道:“我们不是玫瑰仙子,我们是二太子郎君的家眷。”男孩眼睛一亮,大声道:“二太子郎君,那不就是斡离不叔叔吗?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公主婶婶!那她又是谁呢?”他乌溜溜的黑眼睛盯在金金脸上,一脸的好奇。
“合剌哥哥,你怎么知道她是公主婶婶?”那个小的拽了拽他的衣角,追问道:“你又没见过公主婶婶。”那被唤作合剌的男孩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说:“迪古乃,你真笨!你没听人说斡离不叔叔娶了大辽最美的公主吗?我们见过的婶婶里有比她更美的吗?”迪古乃却指着金金道:“最美的公主为甚么不能是她呢?我见过的婶婶里没有比她更美的!”我和金金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小家伙旁若无人的品评我们的妍媸,真是啼笑皆非。我拉着金金在棋桌旁坐下,息事宁人地道:“好了好了,我们两个都是斡离不叔叔家的公主婶婶,不用争了。那你们两个又是谁家的呀?”合剌便道:“我阿玛是斡离不叔叔的大哥。”我恍然道:“哦,原来斡本大王是你们的阿玛!”迪古乃点了点头,合剌却摇了摇头。我倒给他们弄糊涂了,又问:“你们两个都是斡本大王家的小王爷,对吗?”迪古乃又点了点头,合剌犹豫了一下,也点了点头。我拉着合剌的手笑道:“你这么又摇头又点头的,我可给你弄糊涂了。斡本大王不就是斡离不的大哥吗?那可不就是你的阿玛,怎么你还摇头呢?”合剌却道:“我阿玛确是斡离不叔叔的大哥,但却不是斡本王爷。不过斡本王爷现今也是我的阿玛。”
金金已然听得糊涂了,望着我道:“姐姐,这孩子在说甚么?”我皱眉不语,仔细琢磨合剌刚才说的那番话,蓦地里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我拊掌笑道:“我知道了,你原来是绳果大王的儿子。那么,斡本大王定是你的养父了?”这次合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金金还是一头雾水,怔怔地瞧着我,我在她耳边悄声道:“稍后同你细说。”然后又问合剌:“你两个汉话说的这样好,是谁教的?”迪古乃抢着道:“是韩老师。祖皇说韩老师是汉人大儒,学问最好不过。”金金奇道:“韩老师又是哪个?既称大儒,怎的我从未听过他的名号?”迪古乃与合剌一起诧异地看向金金,迪古乃似是不能置信地道:“你怎会连韩老师都不知道?”我忙替金金解围:“这个婶婶才来会宁府不久,这里的许多人还都不识得呢。你们说的是韩昉韩先生吧?我听你们斡离不叔叔说起,这位先生博古通今,学问深湛,着实了得。”两个小家伙听见我称赞他们老师,都高兴得笑起来,一脸自豪的神色。这时忽听山下似乎有人呼唤两人名字,合剌探头一望,叫道:“哎呀,迪古乃,我额娘和你额娘一起来寻我们了,快下山去。”迪古乃却道:“我不走!我还要和公主婶婶说话呢。”合剌顿足道:“不成的。咱们甩开阿姆和小厮自己跑到园子里来玩儿,本就不该。你额娘那样好性儿,你自是不怕,我额娘可是要揭我的皮的!快走!”他说着话一把拉起迪古乃飞奔下山,迪古乃边跑边回头喊:“公主婶婶,我去斡里不叔叔家找你玩儿!”
我朝金金一笑,道:“这可不得了了!迷倒了斡离不也就罢了,现在连小王爷也迷倒了。回头他追到府上,我看你怎样收场。”金金嗔道:“姐姐,你只管取笑我。那合剌小王爷是怎么回事,还不说给我听。”我叹口气道:“那也是个可怜孩子!他的父亲就是早死的太祖嫡长子完颜宗峻,女真名叫绳果。我听阿云说起,宗峻死后,他的正妃蒲察氏带着儿子嫁给了斡本大王。想必就是这个孩子了。”金金已是听得花容失色,颤声道:“怎么……王妃也可改嫁他人?嫁的还是王爷的兄弟?……那,那岂不是乱了伦常?”我睨了金金一眼,淡淡地道:“他们族中风俗如此,那也不足为怪。父死子继,兄亡弟收,只要不是亲生骨血,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大辽当日也是这般风俗。”金金咬着嘴唇,半晌方道:“那,若是女子本人不愿改嫁,愿为亡夫守节呢?”“守节?”我“扑哧”一笑,道:“女真人从来不知什么叫‘守节’。女人和财产一样,从前是由族中长老分配的,现今自然是听皇帝安排。”金金沉默片刻,忽道:“皇帝也不能夺人之志!”我看着她,她的眼睛温润如玉,明亮如星,神情中隐隐透着一份执拗刚烈。我叹息道:“皇帝当然不能夺人之志——他只是能够夺人之命罢了。”
我挽着金金的手慢慢走下山去,一边走一边微笑着道:“所以呵,金金,你若是个有福的,便死在斡离不前头,自然什么烦恼也没有——只要他活着一日,必然护得你周全。若不幸死在他后头,将来如何,只怕半点由不得你。粘罕、蒲卢虎,甚至斡本,哪一个都不是善与之辈。”金金浑身一颤,随即道:“那你呢,姐姐?”“我?”我侧头想了一想,仍是微笑道:“但教我活着一日,必定护着你一日。无论去哪里,我一定不让你孤孤单单的,可好?”金金站住了脚,我转头看她,她脸色苍白,眼睛却异常的清亮澄澈,她低低地叫道:“姐姐!”我应了她,她用力抓着我的手摇撼了一下,含泪笑道:“姐姐,你对我真好!”我抚着她柔软的发丝道:“我不是对你好。我看着你,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我是对自己好。”金金柔声道:“你怎么说都好。但教我活着一日,我必定陪着你一日,不让你孤单。姐姐你说可好?”我皱了皱眉,一脸严肃地道:“不好!斡离不会拆了我的春星楼。你陪着我,那谁陪他呀?”金金苍白的脸上霎时飞起两团红云,一拳砸在我肩上,我格格地笑起来,她也忍不住笑了。寂静的花园里,我们清脆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响亮,惊起了一群栖居荷塘的仙鹤,扑棱棱飞出荷花丛中,不知投奔何方去了。
远远地便看见斡离不和兀术在园子门口等着我们,我向金金笑道:“还说陪我一世,这片刻功夫,已有人不放心,寻了出来了。”金金脸上红云未散,又飞轻霞,低声道:“焉知他不是出来寻姐姐的?”我微笑不语。走到近前,方见斡离不眉间轻蹙,略有忧色,却只轻轻说了一句:“夜来水边凉气重,不可久留。金金你身子太弱,要当心才是。”金金悄悄瞥了我一眼,温顺地道:“我知道了。姐姐适才和我去山上看花,并没有去湖边。”兀术却笑嘻嘻地道:“两位嫂嫂因甚笑得这样高兴,小弟站在这里都听到了。难道园子里有甚么可喜可乐的景致,也说给小弟听听如何?”金金忙拽了拽我的衣角,我会意一笑,向兀术道:“我正和金金说要一同去看阿云,趁便告诉她四太子郎君向皇帝讨了几个绝色女子来服侍呢。”兀术苦笑道:“嫂嫂,小弟实不知何时得罪了你,你大人大量,就不要到阿云面前告我的刁状了吧?”我故作惊奇地道:“这怎么是告刁状呢?难道你适才不曾向皇帝讨过美女?满殿的人可都听得清清楚楚,金金,你也听到的,是吧?再说就算我不讲,难道别人就不会告诉阿云吗?”兀术一呆,这才有些着慌,急忙分辨道:“我那不是为了给哥哥嫂嫂解围嘛,我何尝真个讨要甚么美女来着?嫂嫂你可要替我作证!”我忍笑道:“那是自然。我会把你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阿云听。”兀术登时目瞪口呆。我拉着金金径自随斡离不出园而去,他兀自在那里发怔。
回到府中已是深夜,我有些疲倦,本待带了丹朱回转春星楼歇息,斡离不却邀我同往幽兰苑。我看他神色,分明有话要说,便打发丹朱先回去,自携了金金的手往幽兰苑来。坐定之后,斡离不便问:“今日之事,公主怎么看?”我接过金金递来的茶抿了一口,赞道:“好香!”然后才回答斡离不的问话:“二太子郎君天纵英明,哪里还用我来指点迷津?既种昔日之因,便有今日之果,二太子郎君难道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处?”斡离不轻抚额头,冷然一笑道:“神器在侧,谁不想大权在握,君临天下?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我只恼蒲卢虎,居然把主意打到了金金身上,太也卑鄙下作!”我心想那还不是你自己将把柄塞给了人家,你这样宠着金金,人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心头肉掌上珠,自然也就想到伤了她才能伤你。只是这话却不能当着金金说,我便淡淡地道:“好在此番金金的事过了明路,他再想做甚么手脚也就难了。此人心有山川之险,胜过粘罕十倍,他此刻嫉恨你,也胜过粘罕十倍,还是要小心防范。”金金在一旁怯怯地道:“姐姐,这蒲卢虎因何这样嫉恨郎君?”我微笑道:“谁叫他离皇帝的位置这样近,偏又没有资格做皇帝,只为你的郎君挡了他的路。他不恨他,却去恨谁?”金金一惊,回眸去看斡离不,满眼惊惶忧急。斡离不轻轻揽住她,温柔地道:“金金莫怕,他伤不了我。”我从未见他这般神情,倒觉十分有趣,只笑吟吟地品茶不语,料知他必有后话。果然他安抚了金金,转头便对我道:“今日蒲卢虎百般作梗,硬是将金金的侧妃之位降做了侍妾,尚且意犹未尽,我怕他不会善罢甘休。我还有朝务要料理,不能时刻陪在金金身边,平日还请公主多照应她。”我慨然允诺,朝金金凝眸一笑,道:“我自然是要护着她的,何劳二太子郎君叮嘱。”
第二日午后,我约了金金一起去看阿云。兀术见我们上门,一脸的戒备警惕,又不敢拦着不让我们进去,一张俊脸皱得都快成苦瓜了。我见他这般可怜模样,不觉好笑,又见他执意要陪我们去阿云房中,便笑道:“傻小子,你道我真个要向阿云告你的状?不过是同你玩笑罢了。我们女人家说私房话,你跟进来做甚么?正经忙你的去吧!”这才打发了他,和金金径往内院去见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