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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第五章 明月缺(下篇) ...

  •   斡离不下榻的“听雪楼”整座阁楼都掩映在翠竹林中,极是幽深雅静。晚饭后我陪他在楼上闲坐聊天。燕京的仲夏,白日十分炎热,到了夜里却颇凉爽,竹荫之下,更觉清风习习,很是惬意。斡离不半倚在凉床上,曲肱而枕,一只手捏着我的耳垂,轻轻摩挲,我静静地伏在他胸前,半闭着眼假寐。凉风吹动临窗的珠帘,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静夜里煞是好听。斡离不忽道:“兀术来了!”我迷迷糊糊地道:“甚么?”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兀术已然上楼来了。我一惊,便待起身,斡离不却按住我肩,微笑道:“兀术又不是外人,不必这样拘礼。”我急道:“就不是外人,也不能这般模样。”才起身坐好,兀术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斡离不哥哥,我回来了!”
      兀术带回两个消息。其一是关于张叔夜的。他十分惋惜地对斡离不道:“斡离不哥哥你知道吗,张叔夜死了!大军行至白河之时,他趁人不备,自扼咽喉,投坑而死。临死前对他的儿子说,宁愿埋骨在此,也不做异国孤魂。”我浑身一震,斡离不紧紧握住我的手,微微点头道:“此人虽不似李若水那般勇悍,却也是个有骨气的汉子。这般死去固然可惜,也算死得其所。”“还有,”兀术看了我一眼,略觉迟疑,终于还是说道:“粘罕哥哥今夜邀了太上皇父子与宴,还命太上皇当席赋诗,以助酒兴。”我暗暗咬牙,手却忍不住簌簌发抖。斡离不转头看我,低声道:“金金,你累了,要不要进去歇息?”我摇头道:“不,我不要。我没事的。四太子,国相有没有难为我父皇与皇兄?”兀术道:“倒没有怎样难为。太上皇才思敏捷,提起笔来便一气呵成,粘罕哥哥还夸他字写得好。哦,对了,我从粘罕哥哥那里讨了这幅字来,你们看!”他说着话便展开手中卷轴,父皇那一笔清奇俊逸的“瘦金体”赫然入目。
      那是一首新词,题做“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中写道:“裁翦冰绡,打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这是我见到的父皇所有词作中最好的一首,那种繁华褪尽的凄凉,故国不堪回首的悲怆,令人读之鼻酸泪咽。我伸手轻轻触摸那熟悉的字迹,哽咽着叫了一声“父皇”,泪水滚滚而下。斡离不揽我入怀,柔声道:“金金,不要伤心。我答允你,定会在叔皇面前为你父兄力争。纵然不能即刻放他们回南,也必求叔皇另做妥善安置。五国城那样遥远苦寒,不是安身立命之所。”兀术急道:“斡离不哥哥,你怎能……”斡离不冷冷地道:“我为甚么不能?”兀术顶撞道:“你自然不能!你忘记了斜也叔叔,他怎会任你翻覆乾坤?”斡离不仰天长笑,朗声道:“怎么?兀术你道我真的怕了斜也叔叔?我只是不愿乱了大局,方才暂作退让。我若真想翻覆乾坤,又有谁能拦得住我?!”
      “自然无人拦得住你!”刘彦宗不知何时也上得楼来,神情肃穆地道:“只是二太子郎君要权衡轻重,争端一起,大金国不免生灵涂炭,恐非黎民社稷之福呵!”斡离不“哼”了一声,语气骤然凌厉:“难道听任小人把持国政,就是黎民社稷之福了?”刘彦宗道:“二太子郎君慎言!圣君在上,何来小人把持国政?斜也郎君乃是太祖皇帝钦定的“谙班勃极烈”,天下皆知。二太子郎君既是太祖的贤孝儿孙,自然没有不知之理,末将说的可是?”斡离不默然不语,半晌,忽然笑道:“彦宗你胆子愈发大了,居然连我也教训起来了!”刘彦宗也笑道:“末将哪里敢?二太子郎君从谏如流,末将才敢放肆直言。”
      斡离不转头看我,歉然道:“金金,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且容我计议周详。不过你放心,我定会着人监护,确保你父兄安全无虞。”我知他自有为难之处,遂点一点头道:“多谢殿下!”兀术忽然笑嘻嘻地道:“斡离不哥哥,小弟还要向你讨个人情。”斡离不瞟了他一眼,故意板起脸道:“讨甚么人情?一概不准!”兀术叫道:“哎呀,斡离不哥哥,我应准了人家,你若不允,小弟的面子可丢得大了!”刘彦宗笑道:“末将来猜一猜。四太子郎君是为女里郎君求情的吧?”我听到“女里”这个名字微微一怔,却听兀术拍手笑道:“彦宗,你果然料事如神!”说罢又拉着斡离不道:“斡离不哥哥,你就答允我吧!”斡离不却不做声,只望着我笑。刘彦宗道:“四太子郎君怎的现钟不打,反去炼铜?现放着帝姬在这里,反倒去求旁人?”兀术果真朝我一揖,求恳道:“帝姬,女里本是无心之失,求帝姬宽恕他吧。他已被斡离不哥哥罚去喂马,吃了好些日子的苦。我担保他下一次再也不敢在营中纵马伤人了!”我听到此处才想起这个“女里”原来就是将辛妈妈撞下山涧的人,原来斡离不不声不响地将他罚做了马夫,我心中一暖,对着他粲然一笑,道:“果真如此,那殿下便饶了此人吧!”斡离不微微一笑,温柔地道:“好!”兀术大喜,连声向我道谢。
      在燕京休整数日,东西路军合兵一处,浩浩荡荡直奔会宁府而来。一路上跋山涉水,风雨兼程,终于在六月中赶回会宁府。会宁府是女真龙兴之地,也称黄龙府,建成时日不久,宫室简陋、街巷冷落,完全无法与繁华的汴梁相比。我们回到斡离不的府中,他将我交给刘彦宗安顿,自与兀术进宫复旨见驾。刘彦宗便道:“帝姬,末将先送您去见侧妃,此刻内宅由侧妃掌管,如何安置您还要听侧妃的示下。”我早知这位侧妃的来历,辛妈妈曾对我说起过。我心中对这位侧妃也甚是好奇,不知这位大辽第一美女究竟如何美丽。刘彦宗引我来到前厅,吩咐侍女去内宅请侧妃出来,又殷勤劝我安坐稍待,一面嘱人奉上香茶。我瞧他在这二太子府内倒像半个主子,人人皆对他言听计从。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就听厅外脚步轻捷,间杂有环佩叮当之声,一缕浓郁的花香瞬间氤氲开来,我抬头看时,只见厅外走进一个红衣女子,身材修长,穿着一件契丹式样的斜襟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的织锦腰带,脚穿大红嵌金挖云香靴,益发显得玉立婷婷。满头乌发都编成了辫子,披散在肩头,头戴一顶七宝珍珠帷帽,额上垂下串串明珠,更衬得她脸似琢玉,目若春星。她进得厅来,眸光一转,先唤道:“彦宗!”这一声声若银铃,清脆无比,说的却是汉话。刘彦宗仿佛一惊,有点儿魂不守舍地应道:“公主,末将在。”她盈盈一笑,看着我道:“这位妹妹是谁?竟似天仙化人,莫不是彦宗你终于顽石开窍,求得淑女归了?”刘彦宗苦笑道:“公主又取笑末将了。这位是宋国茂德帝姬,二太子郎君新纳的侧妃。”“哦?”她挑一挑眉,似乎有些诧异,旋即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爽朗地笑道:“果然如此,那我可有个伴儿了。这位妹妹我见犹怜,想来二太子郎君定然宠爱得紧。妹妹叫甚么名儿?”我见她这般率真明朗,心中也不由地喜欢,微笑答道 :“小妹小字福金。还未请教姐姐尊姓大名?”她也笑着答道:“我叫余里衍,你叫我阿衍就好。”
      余里衍安排我住在月波湖畔的幽兰苑,是个极雅致的所在。登楼一望,只见月波湖形如满月,湖中心一座小小红亭子,在满湖碧波映衬下亮丽无比,恰如碧玉盘中盛着的一枚红宝石。一道长廊横贯湖面,一头连着幽兰苑,一头通向对面的一处楼阁。靠着幽兰苑的这片湖面上遍植莲花,红白黄紫诸色俱全,既明艳又婀娜,更兼湖风送爽,飘来缕缕清香,令人熏然欲醉。另一边却只在近岸处种了一带蒹葭,此刻南风徐徐,细长的芦苇因风起舞,摇曳生姿,也别有一番妩媚。余里衍指着对面楼阁对我道:“妹妹,那处便是我的住所,唤作春星楼,妹妹闲时不妨过来小坐。”我含笑点头,柔声道:“只要姐姐不嫌弃,妹妹一定常去叨扰。”她凝神看我,忽的长叹一声,我有些不安地道:“姐姐,可是妹妹说错了甚么?”她摇头道:“不是。妹妹生得这样美貌温柔,真令人羡煞!我若是男子,也定然为妹妹颠倒。”我低头一笑,握住她手,她的手修长有力,指头上竟然还有薄茧,我不禁好奇地道:“姐姐手上怎的还有茧子?难道家中还要你操劳不成?”余里衍笑道:“傻妹子,那是我从前练习骑射时留下的。姐姐是草原上长大的女子,不像妹妹你养在深闺。”我拉着她手诚挚地道:“姐姐明快英爽,才教我羡煞!我只恨自己弱不禁风,若能似姐姐这样,不知有多好。”
      我同余里衍一见如故,当下便挽留她在幽兰苑中同进晚餐,饭后又与她携手游湖,顺着长廊一路走到湖心亭。天边余霞成绮,新月初上,暮色中澄碧明澈的湖水慢慢变得幽暗深沉,花叶树影渐渐朦胧,终于沉入一片黑暗。亭中挂起灯笼,我们在灯下品茶,小声说笑。我看着余里衍的明眸皓齿,如花笑靥,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你,不恨斡离不吗?”她微微一怔,皱眉看我半晌,蓦地里嫣然一笑,道:“不,我不恨他。他虽然灭我家邦,可那时我父王已逝,母后为人所害,我又被人追杀,若不是遇见他,只怕下场难料。说起来他也算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为甚么要恨他?”“那……”我的声音低下来,几乎是耳语般地道:“那你就是喜欢他了?”不料她竟然听清了,格格的笑起来,轻轻捏了下我的脸颊道:“原来妹妹你竟是个醋坛子!”我被她笑得脸都红了,不依地叫道:“姐姐!”她这才止了笑,拉着我手庄容道:“我与妹妹可说是同病相怜,昔日虽贵为帝女,一朝飘零,落入尘埃,免不了遭人践踏凌辱。在这乱世之中,得遇二太子郎君这样的人,也是你我的造化。至于喜不喜欢……唉,情不由己,喜欢了固然圆满,不喜欢也无妨啊!”我睁大眼睛看她,困惑地道:“那,那姐姐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余里衍不答,却笑着反问我:“妹妹这样问,定然是喜欢二太子郎君了?”我低头不语,忽然想到正在前往遥远的五国城路上的父皇与皇兄,想起惊恐忧惧中香消玉殒的母妃,想起只身远遁生死未卜的阿榛,骤然觉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喜欢”这两个字。余里衍见我神情不对,揽着我肩温声道:“妹妹怎的了?”我抬头看她,只见她双眸粲粲如星,脸色柔和,神情关切,我泪不能禁,霎时零落如雨。余里衍一面抽出丝帕为我拭泪,一面劝道:“妹妹想开些,世间之事总难尽如人意,恩仇之际有时难以明辨。我们契丹女子没有你们宋人那么多道理规矩,我们只知道顺着自己的心去做,这样将来才不会后悔。妹妹你说是也不是?”我望着她绝艳出尘的丽容,几乎凭借直觉捕捉到她秋水澄明的眼眸深处隐藏着的那份浓重的化解不开的悲伤,紧紧握着她的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送走余里衍后我心情激荡,难以入眠,遂教窈娘取我的琴来,焚香净手,临窗对月,抚琴抒怀。满怀的凄楚哀伤,全化作指间风雨。在一片铮铮声中,我低声吟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吟声甫落,就听有人喟然低叹,我一转头便见斡离不站在门边怔怔地望着我,神色复杂,若喜若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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