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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六章 钟情绝(上篇) ...

  •   余里衍
      我听见了金金的琴声,犹如哀鸿失侣,鲛人夜泣,凄婉悲伤之处,令人鼻酸。这琴声让我想起我们共同的悲凉身世以及今日的尴尬处境。金金问我恨不恨斡离不,我说不恨。我骗了她,其实我恨斡离不。我恨他不是因为他伤害了我,而是因为他伤害了大石林牙。
      斡离不有一次对我说起大石林牙,用了那样遗憾而又怅惘的语气,他说:“耶律大石是我所见金辽宋三朝大将中之第一人,勇悍无双,多谋善断自不必多言,但说他目光深远,意志如钢,世间有几人能及?可惜此等人才,不能为我朝所用。”我嘲讽他道:“你说得他这样厉害,结果他却做了你的手下败将,那你岂不是比他更加厉害?原来你竟是绕着弯子夸赞自己呢!”斡离不看了我一眼,神情肃然地道:“燕京城破,大辽国灭,乃是时势必然,非战之罪。耶律大石虽才堪补天,奈何生于末世,大厦倾颓,独木难支呵!”我心中暗暗叹息,原来最了解大石林牙的人不是他的君王,而是他的敌人。
      我幼年时便听闻大石林牙的威名,那是他初中状元的时节,整个京城的女孩子都在谈论这个大辽有史以来最年轻英俊的状元郎,包括我的侍女丹珠和碧玉。她们说,他有一双大海一样湛蓝深邃的眼眸,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沉醉在他的海水一样温柔的眼波里。她们还说,他的声音像最美妙的芦笛,悠扬纯净,足以打动一颗最骄傲的芳心。可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模样与她们的描述全然不同。
      十四岁那年我跟随父皇母后出巡,在边关重镇易州第一次见到了大石林牙。我坐在母后脚边的毡毯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闻名已久的人物。他神情肃穆,面目严冷,除了那双蓝色的眼睛,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找不出丝毫当年传说中的影子。他对我视若不见,只专注地同父皇母后商讨军中政务。他说话的语气斩绝利落,十分果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听见他讲话的人不由自主地接受他的主张,就连母后这样强势的人也不能不频频点头。虽然他的声音不再有芦笛的美妙,也不再悠扬纯净,但他仍然打动了我那颗骄傲的心。
      是的,我曾经是大辽最骄傲的公主。我是父皇母后唯一的嫡女,身份尊贵。我也是他们最宠爱的女儿,父皇在我出生之时便封我为蜀国公主,给我的品秩禄位封地都远远超出其他公主。母后更不必说,疼爱我如珠如宝。我的美貌更增加了我的骄傲,无论走到哪里,我永远是人们目光追随的对象。可是这个有着一双蔚蓝色眼睛的冷峻男子,自始至终对我正眼都不瞧一下。我气恼极了,在他终于觐见完毕退出大帐的时候追了出来。
      “喂,大石头,你站住!”他果然站住,身子笔挺,转过脸来看我的时候神情仍是那样冷峻。他一言不发,只是用他炯炯的蓝眸凝视着我,我忽然气短心虚,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他静静地等待,既不开口催我,也不转身离去。我定了定神,冲口便问他:“你,你为甚么一直不看我?我很丑吗?”他嘴角微微一弯,淡淡地道:“公主很美。”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但还是执拗地追问:“那你为甚么不看我?”他仍旧淡淡地道:“末将是来向陛下陈奏军务的,不是来赏鉴公主容貌的。”他的回答其实很是无礼,可是我一点儿也没想追究,我仍然沉醉在他那句话里。他说“公主很美”,嘴角带了一点微微的笑意,冷峻的脸容蓦地里生动起来。西沉的斜阳在他身后为他镶上一道金红色的边,他的面庞在暗影里变得柔和,那些冷硬的线条都被模糊了。我仰头望他,他那样高大俊美,像一尊神祗。我觉得自己脸上发烧,心儿砰砰直跳。我离得他那样近,生怕他听见我擂鼓般的心跳声,于是一转身便跑回大帐去。跑了两步回头一望,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朝他大声喊道:“大石头,我要嫁给你!”
      然而母后坚决不赞同我的选择。她说大石林牙早已有了妻子,而且伉俪和美,鹣鲽情深,即便她凭借帝后之威强行将我下嫁,以大石林牙的为人也绝不会对我假以辞色,那样岂不是生生断送了我?况且我年纪尚小,心性不定,对大石林牙或许只是一种迷恋,迷恋传说中的英雄而已。母后劝慰我说,阿衍,将来你会遇到比耶律大石强百倍的人,那时候,你会觉得今日的痴念是那样可笑。母后那样聪明,整个大辽天下都掌握在她的纤手之中,可她还是料错了。因为在我心里,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够强过大石林牙,更别说强过他百倍。
      我的爱情注定只能发芽而无法开花结果,而这株嫩芽也终将因饥渴而死。我用了漫长的三年来浇灭我心里的熊熊烈焰,在痛苦的灼烧中度过了我的锦绣华年。在我十七岁这年,母后决定为我选一个驸马,趁父皇精神尚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把我嫁出去,也了了父皇一桩心事。父皇卧病已久,眼见得来日无多,我实在不忍他为我悬心,于是应允了母后。母后中意的人选有三个,一个是舅父萧干之子萧庆,一个是左相韩企恭的幼子韩庆和,还有一个就是我的侍卫长,大将军刘定睿的侄子刘彦宗。
      表兄萧庆虽生得相貌堂堂,却性情软弱,全无主见。我与他自幼相熟,焉能不知他的秉性?他自然是个好哥哥,却不见得会是个好丈夫。至于韩庆和,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厌恶,也许是他贪婪的眼光使我心生惊悸,我隐隐地感觉这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刘彦宗是三人中得到我好感最多的一个,母后看中他的或许多半是他的家世、容貌、才华,而我更看重他的品行。彦宗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国灭之后他护着我逃出燕京,一路辗转追随母后,即使在险象环生的危难时刻也不肯弃我而去。母后被天祚帝害死,他拼死保护我杀出重围,我毫发无伤,他自己却被射了好几箭。遇到斡离不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但仍然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挺剑刺向斡离不。斡离不举起枪尖轻轻一拨,他便颓然落马。他后来归附斡离不我并不生气,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守护我,就像从前那样。他对我一往情深,我本应该爱上他才是。可是我的心早就遗落在大石林牙那里,这个没有心的躯壳还会爱上谁呢?
      我最后一次看见大石林牙是在斡离不军中。那时斡离不已然攻破了辽军大营,正在四处搜索残敌,寻找天祚帝的下落。他安排了一队精骑护送我去会宁府,打算把我交给他的父皇金国大皇帝完颜阿骨打处置。彦宗却被他留在军中听用。我走的那日彦宗前来送我,他温柔地安抚我说:“公主不要忧心,我已央准了二太子郎君,此去会宁府,定能保公主平安。” 我含泪点头,心中仍充满对未定命运的忧惧。这时忽听身后马嘶人喊,回头看时只见数十名金甲卫士簇着一个红袍人风驰电掣般来到近前,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喊道:“兄弟们可是去会宁府的?咱们奉国相之命,押送这个钦命要犯,与你等一同前往上京。”我一抬眼,那双深沉如海的蓝色眼眸便赫然在目。彦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万分惊诧地叫道:“大石林牙?!”
      即便做了阶下之囚,大石林牙的神情依然那样傲岸,他冷冷地从马上俯视我,长眉微蹙,目若寒冰。我的泪水忽然奔涌而出,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早就知晓大石林牙被斡离不所俘,可亲眼见到心中的英雄受辱,那种彻骨的悲伤与绝望就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直至灭顶。我脸色惨白,紧紧抓着彦宗的手臂,勉强支撑自己摇摇欲倒的身子。彦宗担心地望着我,轻轻地道:“公主,上车吧!”两天后的一个月色昏暗的夜里,大石林牙灌醉了看守他的金甲卫士,趁着漆黑的夜色躲过值夜的精骑,如游龙入海,猛虎归林,从此不知所踪。
      完颜阿骨打将我赐给他的爱子斡离不做侧妃,为了嘉奖斡离不灭辽之功,婚宴办得格外隆重热闹。大婚那夜彦宗悄悄来新房看我,丹珠遣走了喜娘和侍女,轻轻对我说:“公主,婢子就在门外守着,有甚么话要同刘大人讲,但讲无妨。”她走出去,随手带上了门。彦宗怔怔地看着我,许久方叹道:“公主,彦宗无能,保护不了公主,以致公主今日屈身为妾,彦宗真是该死!”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也不忍见他这样自责,便强笑道:“彦宗你又糊涂了!身为亡国之女,这已然是我最好的归宿了。你不是说斡离不为人斯文有礼,且最是温和大度,那还有甚么好担忧的?何况你仍在我身旁守护,我安心得很呢!”彦宗眼圈突然红了,他迅速转过头去,颤声道:“公主想得透彻,那我,我也就放心了。我去了!”他转身便走,再不回头。我望着他萧瑟孤单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凉。
      斡离不待我很好。他尊重我,就像我仍然是大辽最尊贵的公主,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人面前,他的尊重都不减分毫。他信任我,让我为他主持内政,料理家务,除了他的三个儿子不需要我插手照料,他几乎把府中所有的大权都交给了我。他的尊重和信任使我很快适应了陌生的环境,对二太子侧妃这个身份应付自如。在外人眼中我们相敬如宾,分外和睦。可是我心里明白,我就是一个借住在这里的宾客,得到了主人最真诚的款待。我感激斡离不,他像一把遮天的大伞,为我挡住了尘世的风雨。如果不是他曾经那样伤害过大石林牙,我真想把他当做我的亲哥哥一样看待(我有过一个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我有时想,我的一生也许就这样了,在思念中痛苦煎熬,带着雍容华贵的假面具,周旋于异族的人群中,将来埋骨在他乡的土地上。我甚至不知道死后我的魂魄还能不能寻找到回家的路,还有,黄泉之下,可能再见到大石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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