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 第五章 明月缺(下篇) ...
-
我没有告诉辛妈妈和窈娘这夜我和斡离不之间的变故,既然我已下了决心,何必让她们多一分担忧呢?我只说斡离不受了伤,帐中都是医官,往来不便,因此才教刘彦宗送我来辛妈妈处。辛妈妈不疑有他,窈娘则早就快手快脚地为我收拾好了床榻,我却偎着辛妈妈道:“辛妈妈,我要同你一起睡。”辛妈妈含笑道:“帝姬如今大了,怎能像小时候一样?况且尊卑有别,老奴也不敢越礼。”我怅然松开她的手,任由窈娘扶着我坐到床榻上。窈娘笑吟吟地道:“委屈帝姬,先睡在这里。这原是奴为自家备的,收拾得极干净。”我疲惫极了,几乎是头一沾枕便睡着了,睡得那样香甜,连梦都没做一个。
翌日杓哥前来传刘彦宗的话,说二太子郎君箭伤甚重,大军要在此驻扎两日再行开拔,帝姬可暂住辛妈妈处。这般安排正中我的下怀。此处仍是大宋境内,若再走几日,那便是到了异国他乡了。何况此地幽谷深涧,芳草花树,景色极是秀美,埋骨于此,也是一件可喜之事。这夜我等辛妈妈和窈娘都熟睡后,悄悄起身离帐,循着小路一直走到山涧边。路上遇到一队巡哨的金兵,我躲在树丛中避了过去。我立在涧边朝下望去,涧水沉沉,在清冷的月色下幽幽地泛着光,显得那样神秘而又诡谲。我不再犹豫,纵身一跃,只觉身子一轻,像一片落花那样飘然坠落深涧。在坠落的瞬间,我恍惚听见有人狂喊“帝姬,不要跳!”,下一刻冰冷的潭水就淹没了我,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一定是进了地狱,那样的寒冷,又那样的灼热,冷到仿佛将我的骨髓都冻结了,热起来却又像要把皮肉甚至五脏肺腑俱都烧焦。我挣扎着,想要摆脱这可怖的境遇,却浑身乏力,半点儿挣脱不得。我急得大叫,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我伸出手徒劳地挥舞,拼命地想抓住点儿什么,可抓住的只有虚空。我流下了眼泪,那苦涩的泪水一直流进我的嘴角,又留给我满嘴的苦涩。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我挥舞的双手,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金金,醒来!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看见我了。”
我仿佛受了蛊惑般奋力睁开双眼,可是眼前一片朦胧,斡离不苍白憔悴的脸庞在朦胧中隐隐浮现,看来近在咫尺,却是遥不可及。我失望地阖上眼,喃喃地道:“你骗我!你骗我!我看不见你,看不见……我们隔得太远太远了,比银河还要远……我永远永远走不到你身边,你,你也一样……”有人轻吻我的眼皮,用微凉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温柔地道:“你为了这个去死?傻丫头,你若真死了,我们就真的永远永远不能在一起了。”他的唇从眼皮滑下,轻啄我的鼻尖,最后落在我干燥的唇上,辗转缠绵地吻着。他的唇也是微凉的,瞬间缓解了我那可怕的灼热,我舒畅地叹息,伸臂揽住他,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的凉意。他忽然轻轻一笑,离开我的唇,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温柔地诱哄:“金金,睁开眼!我就在这儿,就在你身边,你睁开眼就看见我了。”我终于再度睁开眼睛,这一次斡离不的脸容清晰地浮现,他含笑望着我,眼睛里却布满红丝,脸色那样苍白。我伸手触摸他的脸颊,明显感到他的消瘦,不禁叹息道:“你怎的瘦了这许多?”他捉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微笑道:“为伊消得人憔悴。”我讶然道:“咦,你,你竟然读过柳三变的词?”他见我惊讶的样子,笑得更欢畅了:“你看,金金,原来你对自己的夫君知道的这样少,你说该不该罚?”
他扶我起身,替我披上长衣,又喂我喝了一碗粥。我奇怪窈娘怎么不见,他 :“是我教她回去歇息了。她这两日可忙坏了,两头照应,我怕她撑不住。”我忙问道:“辛妈妈怎样了?”他瞪了我一眼:“现下才想起辛妈妈?她自然是急坏了。”我迟疑了一下,方怯怯地道:“那么,是谁,是谁发现我……”他叹息着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环抱着我轻轻晃动,心有余悸地道:“是杓哥。彦宗觉得你神色不对,就命杓哥守在辛妈妈帐外,以防不测。谁知你这傻丫头果然要做傻事。杓哥那时却不知你要做甚么,不敢跟得太近,你突然跳下山涧,他措手不及,只有跟着你跳下去。你运气好,杓哥原是黑水渔家出身,自幼练得一身好水性,若换个人,也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儿——那涧水深不见底,暗流甚多,就连杓哥也险些上不来。”我听他说得心惊,方觉有些后怕,不禁怔怔地垂下泪来。我的泪水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微微一颤,然后他捧住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道:“金金,你,为甚么?”我的眼泪说甚么也止不住,我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哭一边委屈地喊着:“我太累了,斡离不,我太累了!我的心总是沉甸甸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对。你为甚么要对我好?你越对我好我心里就越难过,你知道吗?你让我累,父皇、皇兄让我累,还有阿榛,也让我累。我累得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却用力挣扎,抡起拳头捶打他的胸膛,他突然闷哼一声,倒在床榻上,额角霎时滚落豆大的汗珠。
我一惊住手,这才想起他的箭伤,忙扑上去察看,他伸手挡住我,强笑道:“不相干,只是有些痛。吓着你了?”我瞧他模样,绝不是“有些痛 ”,定是痛不可当,心中十分愧疚,用衣袖替他抹拭额上的汗珠,又轻轻揉着他的胸膛,低低地道:“对不住,我忘了你的伤。伤得很重是吗?”他皱着眉道:“正是呢,伤得极重,都伤到心了!”我一怔,方知他又在调笑,一下子推开他,背转身去。他从背后抱住我,把我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低头在我耳边温柔地道:“金金,为甚么要把所有的包袱都背在自己身上?那些事不该你来背!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从今后,只为自己活着,为我活着,好吗?”我缓缓地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将我抱得更紧,我听见他的心跳那样狂野那样有力,心中忽然一片平静。他握住我的手,轻声低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转过脸来嫣然一笑,也低吟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那一夜,相信整座大营的人都在睡梦中听到了斡离不的笛声,那样缠绵宛转,那样欢畅淋漓,如同天籁之音般动人心弦,绕梁不去。
斡离不受伤不能骑马,此后数日便一直陪我坐在车中,却打发窈娘去辛妈妈车上照看。这一路行来,两人有时说说笑笑,有时展书共读,有时只静静偎坐,竟是异样的亲密和睦。窈娘背着人时悄悄和我说:“帝姬,奴跟了你快十年了,从未见你如今日这般欢喜和悦。原来这人才是帝姬你的真命天子,可真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呢!”我听她这话,忽觉怅惘难言,前尘往事已如烟飘散,来日茫茫仍是未定之数,我能抓住的也许就是眼前这一点快乐了。因为我心里知道,牵着这段千里姻缘的那根线浸透了眼泪和鲜血,这份迟来的幸福就如同一朵最绚丽的烟花,盛开与凋谢或者一样短暂。于是我日日夜夜腻着斡离不,寸步不离他的身畔,他也近乎纵容地依顺我所有的要求,借着养伤,将军务一总推给刘彦宗,时时刻刻陪伴着我。
终于到了燕京,两军会师之后拟在城内休整数日,再行北还会宁府。西路军早到三日,东路军入城之时粘罕亲自来城外迎接,斡离不派兀术代表东路军向国相表达谢意,自己却坐在车上不动。我推推他道:“你不是早就可以骑马了吗,怎的还叫四太子出面?你不怕国相知道了着恼?”他懒懒地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金金。国相见了我才会着恼,我教兀术替我,国相只会欢喜。” 我撩开车帘,果然远远地看见兀术纵马直奔到粘罕马前,两人在马上一搭手,然后双双跳下马来,紧紧拥抱。粘罕用力拍打兀术肩背,又抚摩他的头顶,一副爱怜备至的模样。兀术笑着说了句甚么,粘罕突然转眼朝我们这方向看过来。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拉着兀术的手朝斡离不的车驾大步走来。
斡离不叹了口气,略略提高声音唤道:“杓哥,卷起车帘。”杓哥就守在车旁,一伸手便撩开了帘子。粘罕已走到车前,声若闷雷般喊着斡离不的名字,说了一长串女真话,我一句也没听懂。斡离不稍稍探身向前,微笑道:“国相辛苦了!某因事延误了几日,却累国相久候了,恕罪!恕罪!”他说的却是纯正的汉话。粘罕似乎一楞,随即看到了偎依在斡离不身畔的我,他目光灼灼,盯得我心里发冷,不禁低头把脸藏在斡离不怀中。斡离不一只手揽着我的腰肢,另一只手却紧握着我的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似乎全然没有注意粘罕的表情。粘罕突然大笑,指着斡离不道:“我只道兀术这小鬼又在哄我,不料竟是真的。宗望,看来这宋国帝姬的手段果然非同一般,胜过辽国公主多多呵!”我身子一颤,胸中怒火顿起,这粘罕欺人太甚,他把我当做了甚么?斡离不揽着我腰肢的手轻轻在我背上拍了拍,意在安抚,然后仍然微笑着道:“国相说笑了!不过宋人的手段确实比辽人高明,否则区区一个太原城怎能阻挡国相麾下铁骑数万,且劳师耗饷,经年不下?”这一击正中要害,粘罕顿时沉下脸来,兀术忙道:“粘罕哥哥,斡离不哥哥旧伤未愈,不可劳神。不如咱们先入城吧。”他一面说一面扯了扯粘罕的胳膊,粘罕看了他一眼,咳嗽了两声道:“正是。听兀术说你被马扩那厮射了一箭,伤得甚重,如今可大好了?”斡离不颔首致谢,仿佛他与粘罕适才并未唇枪舌战,分外温和地道:“大好了。多谢国相惦念。”
我听斡离不说起,他在燕京有一座府邸,因着当年灭辽之功,太祖皇帝曾封他南京路都统,总领燕云十六州军政民事。其实他戎马倥偬,真正呆在燕京的时候极少,只是这座都统府却是衔命修造,造得极是辉煌壮丽。我们在燕京逗留期间便住在这都统府中。因为斡离不正在养伤,所以东路军诸事都交与刘彦宗和阇母大王,凡是要出面与粘罕打交道的事则统统派给兀术。初入燕京这晚兀术便替斡离不前去赴粘罕的接风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