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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第五章 明月缺(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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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帐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中等身材,肤色微黑,五官端正,貌不惊人。他在帐门口停了一下,抬起眼来朝床榻边环绕的众人扫视了一遍,这一眼,看得每个人心上都是一寒。他的眼神如此凌厉,目光闪闪如岩下电,因了这双眼他整个人骤然间如同一把出鞘的剑,寒光四射,锋锐无比。斡离不微笑道:“子充,别来无恙?”他的脸上也浮起薄薄的笑意:“二太子郎君,别来安好?”兀术忍不住插言道:“马扩,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当日在会宁府我兄弟如何待你?你今日竟然恩将仇报,射伤我斡离不哥哥!”马扩冷笑道:“四太子郎君此言差矣!昔日恩义,乃是私情。今朝之事,只为公义。何来忘恩负义之说?”兀术顿时语塞。
刘彦宗忽道:“马扩,宋朝已亡,你既非南朝宰相,亦无守土之责,何苦为它陪葬。我二太子郎君求贤若渴,对你马子充更是青眼有加,何不弃暗投明,另寻高枝?”马扩瞟了他一眼,语气尖锐地道:“马某愚钝,不晓得甚么叫做弃暗投明,甚么又叫做另寻高枝。马某只知,国仇家恨不共戴天,若不能生报此仇,便死入黄泉也要化为鬼雄,一雪国耻!觍颜偷生,苟且求全,马某不屑为也!”刘彦宗脸上一红,也噤口不语了。斡离不仍然微笑着,语气十分诚挚:“子充忠义,某素来知晓,只是今日之势,你若执意不肯归顺,只怕某也保你不住。”马扩突然放声大笑,说道:“马某既敢前来,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何需谁来保我?只可惜未能救还二圣,雪我国耻!”我心中一跳,偷偷看了斡离不一眼,原来他们劫营竟是为了来救父皇和皇兄的。斡离不叹了口气,温和地道:“子充,你我一见投契,我重你之才,敬你忠义,绝不肯伤你分毫。大宋官家父子皆是昏庸无能之辈,子充耿耿丹心,却如明珠投暗,不得申志。如今宋祚倾覆,也是天不佑他赵家,子充又何必逆天而行?你若肯归顺,我国家内除两府外,好官尔自择之。”他言语这样谦和,许诺这样大方,换一个人怕早就动容感涕了,偏这马扩竟像是铜浇铁铸的一般,分毫不为所动,只冷冷地道:“某宁死不受好官!”
斡离不又叹了口气,示意刘彦宗过来。刘彦宗附耳过来,斡离不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我隐约听到似乎是要将马扩羁押起来,不禁松了口气。这人这样强项,我真怕他惹恼了斡离不,虽然这样久以来我从未见到斡离不发怒杀人,可是马扩毕竟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况且又这般倔强,一点儿面子都不肯给他。马扩昂然而来,又昂然而去,帐内众人目送他虽不十分高大但却挺拔如松的背影,沉默良久,无人出声。
后来还是刘彦宗道:“各位医官可先到侧帐稍息,让二太子郎君歇歇吧。流了这许多血,又伤了半天神,正该好生养养。”兀术却不肯走,拉着斡离不的手说:“斡离不哥哥,我再陪你一忽儿就走,可好?”斡离不轻轻抽出我握着的那只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好!”我手中忽然一空,心也似乎空了一大块。忽又想起适才马扩的那番话,竟像是对着我说的。他说“国仇家恨不共戴天”,又说“觍颜偷生,苟且求全,马某不屑为也”,他说话时那种凛然的神态,蔑视的眼神,尖锐的语气,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他忠于家国,即使面临死不旋踵的境地也丝毫不惧,可是我呢?身为帝姬,竟然为仇敌落泪担忧,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替他哺药,我,我是不是真的不知廉耻?真的没心没肺?我脑中一片昏乱,茫茫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咦,你去哪里?”兀术诧异地叫道。我回过头来,看见兀术一脸惊讶之色,斡离不却神色淡然,只是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忧虑。我凄然一笑,摇头道:“我也不知该去哪里。天地这么大,难道就没有我容身之所吗?”刘彦宗忽然开口,幽幽地道:“你的心若容不下你,天地再大,又有甚么用?”我怔怔地道:“我的心?我的心早就碎了、没有了、灰飞烟灭了,哪里还能容得下谁呢?”斡离不蓦地一挺身,却不想牵动了伤处,哼了一声往后便倒,兀术忙伸手扶住,叫道:“斡离不哥哥,当心!”斡离不喘息了片刻,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彦宗,你送帝姬去她的乳娘那里吧,教兀术在这里陪我就好。”刘彦宗迟疑了一下,方恭谨地道:“末将遵命!”
我麻木而迟钝地跟着刘彦宗,离开金顶大帐,走去辛妈妈的帐中。刘彦宗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道:“帝姬,你心里很难过是不是?马扩的所作所为让你愧疚不安,你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背叛父兄背叛家国的罪人是吗?”我浑身一颤,抬眼瞪着他:“你说甚么?”刘彦宗的神色却是关切的,他的眼睛里充满怜惜,他轻轻地道:“帝姬知道我在说甚么。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现在所做的事,只是对不起你自己罢了。”我骤然用手蒙住了自己的脸,我没有眼泪,我只是觉得不想面对。仿佛我怎样选择都是错的,也许像李师师那样,一了百了,反而痛快。他已经认定我是虚与委蛇,我也不能背负这愈来愈深重的负罪感,一切都该结束了。他会不会因此杀了我赵氏满门,我已经顾不得了。何况以他的为人,尚做不出这般灭绝人性的事。那我还有甚么好担忧的?只有阿榛!可是我已经帮不到他了,只有求菩萨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我尚不知晓辛妈妈受了伤,蓦地见她躺卧榻上,额头扎着白布,上面溅着点点血迹,心中又惊又痛,扑上去道:“辛妈妈,你,你怎么了?”窈娘正从外面端了药进来,看见我又惊又喜,叫道:“帝姬,你怎的来了?是谁送你来的?奴正说趁姑姑夜里睡着时,悄悄过去看看帝姬。谁知夜里偏又出了事,奴与姑姑正担心帝姬呢!帝姬,定是二太子郎君教人送你来的吧?他待你真好!”我含糊地应了一声,问道:“辛妈妈伤势如何?可严重吗?”窈娘叹口气道:“摔得不轻,好在邢太医手段高明,如今只要好生将养,旬月可愈。”我向辛妈妈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摔到头了?还摔得这样重?”辛妈妈微笑道:“不妨事。总是老奴老背晦了,做事不当心,才招来这无妄之灾。”窈娘怒道:“姑姑你惯会息事宁人!帝姬,你可知姑姑因何摔倒?那日她去溪中取水,行至山涧旁,忽被人纵马撞了下去,头碰在山石上,晕了过去。幸好邢太医正在涧底采药,这才及时相救,不然姑姑性命休矣!”我皱眉道:“那纵马之人是谁?”窈娘道:“邢太医认得那人,说是二太子军中的将领,叫甚么女里。叫这样古怪的名字,显见得不是甚么好人!”
辛妈妈听她说的好笑,点着她的额头道:“又浑说!女真人的名字与我们汉人不同,个个都这么古怪,你怎能单看名字就知人善恶?”窈娘冲口便道:“谁说个个名字都这样古怪?杓哥这名字就很好……”她蓦然发现自己走了嘴,忙伸手捂住嘴巴,一双大大的杏眼骨碌碌转了两转,掉头便去倒茶。辛妈妈无可奈何地一笑,对我道:“这个口没遮拦的性儿,也不知几时才能改了。帝姬你也尽惯着她,如今她是愈发的胆大包天了。”我微微一笑:“窈娘知道分寸,我倒不担心她。”窈娘倒了茶来,听见我说话,便朝我眨一眨眼,灿然笑道:“正是知我者帝姬也!姑姑只会瞎操心。帝姬,你定要替姑姑报仇。”我奇道:“我?我怎生为辛妈妈报仇?”窈娘道:“帝姬到二太子郎君那里去告这个女里一状,包管他吃不了兜着走!二太子郎君对你这样依顺,定然不肯驳你的回。”
我心中那道不流血的伤口忽然钻心的痛,我勉强笑了一下,低头喝茶,借以掩饰眼中浮起的雾气。辛妈妈轻轻握着我的手道:“帝姬,你怎的啦?”我顺势伏在她怀里,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温馨气息,泪水禁不住奔涌而出。辛妈妈抚着我的头发,温柔而又哀伤地道:“我可怜的小帝姬!”我呜咽着道:“辛妈妈,母妃说这是我的命。可是我的命真的这样苦吗?”辛妈妈柔声道:“我的小帝姬是世上最好命的女子。你这样美这样好,谁会不怜惜你呢?可别胡思乱想!”我摇头不信:“辛妈妈,你哄我!国亡家破,为人婢妾,这是甚么好命?”辛妈妈沉默顷刻,才道:“帝姬,身在乱世,便有乱世的活法。国亡家破不是你的错,为人婢妾也不是你的羞耻,好好活着才最要紧。老奴看二太子郎君对帝姬你真情一片,帝姬却总是淡淡的。难道帝姬真的对他全无情意?帝姬难道真的不知,若无他的庇护,帝姬哪能这样平安无事?若是落到那个粗野蛮横的粘罕手里,帝姬,那才是生不如死呢!”我只默默不语,辛妈妈便叹了口气,又道:“贵妃娘娘嘱我看顾帝姬,只是老奴身份卑贱,人微言轻,在这样的乱世中委实无力护得帝姬周全。为今之计,帝姬只有依托二太子郎君,方能自保。帝姬,你可明白?”我迟疑许久,方缓缓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