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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五章 明月缺(下篇) ...

  •   茂德帝姬
      他走了。我痴痴地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满腹的心酸苦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昨夜我的确没有喝醉。窈娘只以为我不能喝酒,因为平日里我几乎滴酒不沾,她却不知我常在画室里陪父皇小酌。父皇的画室里珍藏着极品的梨花白和竹叶青,他最喜在作画前饮上两杯,微醺之际挥毫落墨,下笔往往飘逸有致。昨夜我喝酒是为了壮胆。阿樟的话吓着了我,燕王叔叔的凄惨下场教我更加彻骨地意识到亡国贱俘的可悲可叹。如今想来,母妃早早撒手而去也未必不是一种福分。父皇和皇兄命运已定,谁都无力扭转乾坤,别的兄弟姐妹我也一概顾不上,这世上唯一让我牵挂的只有阿榛了。听见阿樟说阿榛已然跑出去了,我又悲又喜。悲的是也许这一生我都再也不能见到他了,可逃出金人的魔掌,摆脱身为俘囚的悲惨境遇,对于阿榛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他万一逃不远被抓回来。我知道只有斡离不可以决定阿榛的命运,倘若他不追究这件事,那个什么拔离郎君自然不会张扬阿榛出逃的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知道他怜惜我,爱护我,就是靠着他的这点怜惜爱护我才能以亡国弱女之身平安地呆在异族的大营里。我失去了一切,只有这个身体还是自己的,他当日允我留下母妃之时我便决心报答,况且今日我又要求他庇护阿榛。我知他秉性,只要我有一丝不愿,他便不肯强我所难。我壮胆就是为了这个,因为在帝姬的教养里并没有如何向男人投怀送抱这门功课。是的,我早就嫁过人了,可蔡攸对我敬若神明,从不敢有分毫拂逆我意,我并没有自他那里得到任何经验,我不知该如何取悦像斡离不这样一个深沉淡定的男人。我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
      即使在难以遏制的激情里,我仍然感觉到斡离不对我的怜爱,他那样温柔体贴,仿佛我是玉做雪堆的人儿,轻轻一碰就碎了、化了。他将我拥在他宽阔温暖的胸怀里,我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心中说不出的平安喜乐,好像我历尽红尘、寻寻觅觅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温馨。可是世间彩云易散,明月长缺,太美太好的人与事总是难以长久。他替我着衣梳发时,我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他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而是重复过无数次那样纯熟。然后,那句话就冲口而出。我觉得他的手一僵,声音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接着梳子就落在了地上。我回头看他,他的笑容那样苦涩,他说:““金金,你昨夜究竟有没有喝醉?”我无言以对,只有沉默。
      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样刻薄的话,他总是那样从容自若,一派温和。可是现在,他的眼睛里全是伤痛,目光也不再温和,而是像冬日的寒冰一样刺得人浑身冰冷。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这颗心原本是属于我的,他曾经那样虔诚地把它双手捧到我面前,可是我把它抛在地上,随意地践踏。我用国仇家恨来做挡箭牌,时刻提醒自己,他是我的仇人,不能对他假以辞色。可我的心并不受理智的控制。每一天,都要苦苦压抑自己想要靠近他的欲望,用冷淡来伪装自己,我从来没有活得这么累过。现在,他离开了,我也不用再那么辛苦了。这样也好,譬如我们从未见过,也许对彼此都是一件好事。可是为甚么我的心这样痛?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好像有谁用最锋利的刀在我的心上飞快地划过,虽然没有流血,但每一下跳动都觉得莫名的疼痛。
      正当我柔肠百结,黯然神伤之际,忽听帐外隐隐传来喊杀声,一时间战马嘶鸣,人声杂乱,宁静的夜晚顿时如开了锅般沸腾起来。我心中一紧,想到阿榛,立时忘了自己的疼痛,提起裙边几步便赶到帐门口,正待掀开帐帘出去,帘子忽被人从外面掀开了,杓哥挡住门口,恭谨地道:“帝姬,请留在帐中,外面危险。”我问道:“杓哥,出了甚么事?”杓哥道:“有人趁夜劫营。”我心下好生纳罕,自离了汴梁,这一路畅通无阻,斡离不的大军在我大宋的地界来而复去,竟如入无人之地,不想今日却在此被人当头一击。不知这前来劫营的是什么人,竟有这般泼天大胆。杓哥也不知晓。他只苦劝我回帐歇息,千万不可出来,还说:“帝姬您若有丝毫闪失,末将如何向二太子郎君交代?求帝姬不要难为末将!”我见他说得可怜,素日又知他为人,原是最老实不过,他说不知晓那便真是不知晓。我忐忑不安地退回帐中,默默地坐在榻上,静静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得帐外人声渐渐沉寂,想是胜负已分。突然之间,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喊声打破了沉寂,外面又是一片纷乱。我正在诧异,忽的有人径直闯进帐来,我惊呼一声,却见刘彦宗怀抱一人直扑床榻而来。我赶忙闪身让开,让刘彦宗将那人放在榻上,我从刘彦宗身后看到那人胸前插着一枝长长的狼牙箭,箭尾插着一枝白羽,犹自微微颤动。刘彦宗闪开身子,那人煞白的脸便跳入我的眼帘,竟是斡离不!我双腿一软,坐倒在榻旁,只觉眼前发黑,手脚冰凉。又有人闯进帐来,直扑到榻前,捉住斡离不的手哭道:“斡离不哥哥,你怎样了?”又听刘彦宗厉声呵斥:“军医呢?速速去传!若有耽搁迟延,定斩不饶!兀术,哭甚么?你想动摇军心吗?”我奋力挣扎起来,伏在床榻的另一边,握住斡离不的另一只手。他的手也是冰凉的,我把温暖的脸颊贴在他的掌心,喃喃地道:“你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我不想你死,一点儿也不想……斡离不,你听见了吗?”
      几个军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帐来的,一下子围着斡离不切脉的切脉,拔箭的拔箭,百忙中还安慰兀术:“四太子郎君,不妨事,箭虽射在胸前,天幸并未伤着心脉,二太子郎君性命无忧。”兀术急道:“那他怎的还不醒来?”先前讲话的那个军医道:“拔了箭,敷上药,再灌一碗独参汤,小人包二太子郎君就会醒来。”说话之间,几个人已然快手快脚地做完了一切。拔箭之时斡离不闷哼一声,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濡湿了他的战袍,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泪水滚滚而下。一名军医端了独参汤来,我伸手去接,他犹豫了一下,看了刘彦宗一眼,刘彦宗道:“交给帝姬吧。”我小心地将银勺递到他嘴边,他却牙关紧咬,褐色的汤汁都从嘴角流了出来。我喂了几次都喂不进去,一着急,眼泪又止不住的落下来。兀术急得跳脚,揪住那名说话的军医道:“你快想主意啊!斡离不哥哥若醒不来,我非宰了你们这些庸医不可!”那军医道:“是,是,四太子郎君莫急!小人这就想办法,这就想办法……”
      我看着斡离不脸色苍白地躺在那儿,生机全无的模样,只觉心痛难忍。我俯下身子贴着他的耳边轻轻地道:“斡离不你不要死,金金不要你死。你乖乖把药喝了,金金答应你,从此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他静静地躺着,全无反应。我咬了咬牙,端起药碗喝了一口,低头吻住他的嘴,一点一点将药渡进他嘴里。好容易喂完一碗药,我将碗递给那个军医,却见正呆呆地望着我,一脸的惊讶。我说道:“太医,药已然喂完了,他几时能醒?”他楞了一下,忙答道:“即刻就醒,即刻就醒!”他的话果然甚灵,片刻之后斡离不便醒了过来。
      他一眼看见我,似乎怔了怔,随即转头向刘彦宗道:“彦宗,战况如何?”刘彦宗道:“二太子郎君放心,敌人已被我军打退,适才生擒了他们的首领,正押在帐外。”斡离不忽道:“那枝箭,彦宗,给我看看那枝箭!”一名军医递过那枝白羽箭,斡离不翻来覆去地细看,突然笑道:“果然是他!嘿嘿,也立麻力,真个好神射!”刘彦宗也笑了:“二太子郎君好眼力!”斡离不试图坐起身来,我和兀术一边一个扶着他,让他靠在柔软的衾枕上。他对刘彦宗道:“既是故人来了,怎不请进来?我与子充经年不见,着实想念。”刘彦宗冷笑道:“只恐故人未必如二太子郎君这般多情念旧呢!”斡离不却不在意他的讥刺,只道:“你只管教子充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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