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晚风池莲

36、 第五章 明月缺（上篇）

　　窈娘上前收拾残席，帝姬突然抢过酒樽，仰首便倾入口中，窈娘惊得呆住了，竟不知伸手抢夺，眼看着她将那半壶残酒一饮而尽。待到抢过酒樽，摇一摇竟是空的，窈娘急得哭出来：“帝姬，你何苦作践身子？你素日不会饮酒，况又是冷酒，最伤脾胃，这，这可怎生好？”我早已过来，一把揽住帝姬软倒的身子，轻轻抱起，放在身后榻上。帝姬已是颊泛桃花，醉眼迷离，扯住我的衣袖只是叫：“阿榛，阿榛，你带姐姐一起走。你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好怕！”我心中刺痛，托起她的脸儿轻轻问道：“你怕甚么，金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还是你本就冷情冷性，没心没肺？”她却只管将发热的脸儿贴在我的掌心，嘴里絮絮地道：“阿榛，母妃不要我了，你也要弃我而去吗？你别走，阿榛…… ”窈娘在身后担心地道：“殿下，要不要去请邢太医来瞧瞧？”我也有点儿不放心，便点了点头。
　　邢太医替帝姬诊过脉，微笑道：“不妨事。老朽开一帖安神的药，且教帝姬服了。帝姬近日忧思甚重，寝不安枕，醉了倒能安睡一觉，却也不是坏事。”太医走后，我本待去处理军务，谁知帝姬拉着我手不放，我试着抽离，她便哭得如梨花带雨。无奈之下，我只得命窈娘将案上军报悉数挪到榻前，换了左手给帝姬握着，腾出右手来批阅。窈娘服侍帝姬喝了安神汤，抽出丝帕轻轻拭去帝姬唇边的汤渍，杓哥蓦地闯进帐来，有些惊慌地叫道：“窈娘，辛妈妈适才跌了一跤，摔得重了，你快去瞧瞧！”窈娘大惊，抬脚便往帐外走，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忙转头看我，我点点头道：“帝姬交给我吧，你只管去。”窈娘犹豫了一下，向我深施一礼道：“有劳殿下了！”
　　夜色已深，窈娘仍未回转。我命杓哥去辛妈妈处看看，杓哥来报说辛妈妈此时尚昏迷不醒，窈娘正守在榻前，料是今夜不能回来了。帝姬喝了安神汤，已然睡沉，我轻轻抽出手，为她盖好锦衾，转身走出大帐。时序已近初夏，只是北地春晚，此时依旧花娇柳妍，一派大好春光。中军驻扎于一处幽谷中，环山临水，山边水畔处处野花盛开，春风和暖，送来馥郁芬芳，令人熏然欲醉。抬头看时，天边一弯新月如眉，簇拥着繁星万点。我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个月夜，我曾与彦宗在月下漫步，我向他倾吐了对帝姬的钟情，彦宗的神色那样忧伤而又迷惘，几乎让我错以为那个伤情的人是他而并非是我。今夜只我一人在月下独步，我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个伤情的人确实是我。
　　无论我待她多么好，她永远绕不过这沉甸甸的国仇家恨。她是个怎样的女子，其实我一早就知晓。她看似柔弱的神态里有一种凛冽的刚强，她和她的母亲全然不同，虽然也长在温室里，她却要坚韧得多。我想起她适才醉后的低语，就觉得一颗心如同浸在雪水中那么冰冷。也许现在信王在大帐外朝她招一招手，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离我而去，不管我的心会不会被她的无情刺伤。可我还是不能放开她，因为我悲哀地发现，离开她或者让她离开，我的心都将死去。即使只能留住她的人，只要日日都能看到她，我也觉得是快乐的。也许兀术说的对，我真的被她下了蛊，我完全做不了自己的主，我掌控不住自己的心。
　　我在月下徘徊良久，终于还是回到了大帐。帝姬仍沉沉睡着，脸色红扑扑的，倒比平日鲜艳许多。我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将她搭在锦衾外头的手臂放回被中，她却捉住我的手不放，还把滚烫的脸偎上来。我叹了口气，解下披风，和衣躺到她身畔，隔着锦衾虚虚地环抱着她。她细嫩光滑的肌肤摩挲着我长满硬茧的手，忽然用柔软的唇轻吻我的掌心，我一惊，忙低头看她，却见她满脸晕红，星眸半启，竟是说不出的娇媚动人。我低低唤道：“金金，你醒着吗？”她不言语，忽一抬手，勾住我的脖颈往下拉，我一愣神间，她温香柔软的唇已吻上了我。我只觉得耳中轰然一响，神魂飘荡，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可是她温热的唇紧贴着我的唇，纤小柔软的手轻轻滑进我的衣领，轻柔地抚摸我的胸膛，这感觉如此真实，绝非梦境。我伸手揽住她的纤腰，重重地回吻过去，她“嘤咛”一声，拉着我倒向榻上。
　　我仿佛做了一场旖旎的春梦，梦醒之后，仍然疑真疑幻。可软玉温香满怀，低头便见帝姬恬静的睡脸，她枕在我的手臂上，一直手仍环在我胸前。这个睡姿，和她第一次与我同床共枕时一模一样。我无声地笑了，搂紧她的身子，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心中从无此刻这般满足快乐。她醒来的时候似乎也吃了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只是羞红了脸，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我微笑着道：“你醒了？窈娘去了辛妈妈那里，我来服侍你可好？”她红着脸嗔道：“谁要你服侍？”我笑着替她披上寝衣，在她耳边柔声道：“仔细莫受了凉，窈娘若知道，必不与我干休。”她乖乖地让我替她着衣，柔顺得令人疑惑。等她坐在菱花镜前任我轻轻为她梳理那一头墨染般乌黑的长发时，她突然开口道：“殿下，你会派人去捉阿榛回来吗？”仿佛有人用一把锋利的刀在我心上飞快地划了一下，虽然没有流血，但每一下跳动都觉得莫名的疼痛。我用尽全力才能抵御这种疼痛，我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为甚么问这个？”她轻轻地道：“你能不能不要去捉他？父皇和皇兄都已经在你们手上了，能不能放过阿榛？”我一失手，梳子掉到了地上，她回头看我，唤道：“殿下！”我抚着她的脸颊，勉强笑道：“金金，你昨夜究竟有没有喝醉？”她脸色微变，黑晶晶的眸子闪了一闪，却不和我眼光相接。
　　我心中顿时明白，垂手推开两步，冷然道：“金金，你把我斡离不当作了甚么人？你又把自己置于何地？为了母亲和兄弟，你就可以这样伤我？你明知我要的是甚么！还是，这就是你帝女的尊严与气节？”无法控制的心痛和愤怒令我的言语逐渐刻薄，她的脸色也愈来愈苍白，却始终不发一语。我宁愿她开口分辩，宁愿她委屈流泪，或者扯着我的衣袖撒娇，就像昨夜那样，可是她都不，她只是那样沉默着。我心中一片冰凉，惨然一笑，转身离开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