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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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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三更天了,齐昊终于放下笔,满意地看着修修改改不下十遍的文章,揉揉发酸的眼睛,打个哈欠,伸伸懒腰。身边伺候的小六子已经打盹儿了,齐昊咳嗽一声,小六子赶紧打起精神,问,爷要歇了吗?
齐昊说,歇了。
四皇子是所有皇子中最勤奋的,书读得最好,字写得最好,文章写得最好,品行也最好,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让人抓把柄,除了认识殷公子一个江湖朋友。伺候这样的主子虽然累但是脸上有光。小六子唤丫鬟进来伺候梳洗,自己去收拾书桌,理好书本纸笔备好明天上课的东西,见还有几张宣纸涂涂画画,好像是做山又不太像。
小六子想,四爷平时不喜欢画画儿,前两天得了殷公子一张画儿当生日礼物,宝贝似的裱起来,难道从此也喜欢这丹青术了?若是这样,这马屁可以先拍起来。
于是小六子捧着几张不像山水的山水画来到齐昊面前,问,爷,小的眼拙,瞧不出这几张画儿哪张最好,咱们是挑一张裱起来和殷公子的挂在一起,还是全裱起来做成画册?
齐昊笑笑,知道这是奴才拍马屁的惯常套路。自己画的山实在不像,说是个馒头包子也不冤枉。
齐昊摆摆手说,帮我收起来吧,小阴子那一张就说是市集上买。我出去玩儿的事情你们嘴上要紧点,明白吗?
小六子当然明白了。
齐昊熄灯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叫小六子掌灯起来看书。小六子伺候久了早已摸清楚主子的脾气,知道齐昊一定是担心殷郁,于是小心翼翼地说,主子反正睡不着,小的讲个家乡的故事给您解解闷儿?
齐昊点点头,小六子有模有样地讲起来:小的老家不吃癞蛤蟆,因为吃癞蛤蟆烂鼻子。有一次小的馋,和小伙伴烤了一只,刚吃了一口就被大人发现了,屁股挨了一顿竹板子。
齐昊是个洁癖的人,才不会吃癞蛤蟆这么恶心的东西,嗤之以鼻。
小六子继续讲,小的觉得冤呀,不就是只癞蛤蟆吗?吃了又怎么了,犯不着打我呀。小的奶奶于是就告诉我,原来呀,癞蛤蟆和老鼠是好朋友,癞蛤蟆生活在河沟里,老鼠生活在人家里。有一天老鼠去河边找癞蛤蟆聊天,说,癞蛤蟆老兄,河沟里多危险呀,说不定一股子暗流就把你卷跑了,一条大鱼就把你吞了,快到弟弟家来吧,弟弟家里有吃有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子舒坦着呢。
癞蛤蟆说,老鼠老弟呀,你不知道,河沟里的日子才舒坦呢。河面上有蜉蝣,张张嘴就能吃着,河底有烂泥,钻进去就能泡澡。天冷水不冷,天热水不热,天旱干不了,暴雨来了还能把我冲到大湖里玩,大湖里的母□□长得可带劲了。
老鼠回家过了几天想癞蛤蟆,托蚊子捎话让癞蛤蟆来看自己,癞蛤蟆背了一后背的田螺来看老鼠,爬过河岸,爬过田埂,终于爬到老鼠家。老鼠家的门槛高呀,癞蛤蟆怎么也蹦不过去,卡在门外被主人看见,抓住剥了皮烤了。老鼠看见癞蛤蟆皮知道自己兄弟遭殃了,趁主人睡觉把主人鼻子咬烂了报仇,然后就跑了,所以小的家乡的人都不吃癞蛤蟆了。
齐昊哈哈大笑,说,无稽之谈。你吃了一口怎么没烂鼻子?
小六子说,想来是那只□□的朋友看小的已经挨了板子够惨了,就放过小的了。其实癞蛤蟆在河沟里说不定过得挺好,要不是来岸上一趟还不至于被剥了皮呢。
齐昊自然不信这些农村骗小孩子的故事,笑过了,说,这个故事放到读书人口中就得这么讲: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之鱼之乐?”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不快乐?
小六子说,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爷,您不是殷公子,怎么知道殷公子行走江湖快乐不快乐?您心疼他时常受伤时常危险,可是说不定那点儿小伤对他只是挠痒痒,那点危险在他眼里只是小孩打架呢。您担心得睡不着觉,他若知道了反倒会难受呢。
齐昊想,也对。又想,这奴才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殷郁这混球怎么就不能长进一点,别成天挂彩成天瞎胡闹。
齐昊赏了小六子一只小金锭子,小六子欣喜若狂。
第二天照例早起上学,宫中学堂除了几个皇子还有几个宗亲,除了长公主与藉大将军的儿子藉风,藉草,藉兰,剩下的都姓齐了。本朝太后出身寒微,皇后母家不是官宦世家,所以没什么外戚。藉家三兄弟自成一党,三皇子齐瑞和几个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剩下齐昊和谁都能说上两句,和谁又都不是一党。
齐昊坐在位置上温习,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殷郁本应该坐在这儿上学的!他的身份当得起。随即齐昊又觉得好笑,怎么从昨天到现在我老是在想殷郁?就因为他缠着绷带偷偷跑进宫来送我一副画吗?
其实殷郁每年都送齐昊生日礼物,去年是一只特漂亮的鹦鹉,通体碧绿,嘴鲜红,会说话。这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宫里没见过。齐昊从八月开始小心翼翼地伺候这只鸟,一直到冬天,在鸟舍里放了好几个碳火盘子烧着,结果一天晚上炉子没弄好,煤烟把鸟给熏死了。齐昊是喜欢这些稀罕物件的,难过了好几天,把鸟装在檀香木盒子里就是不肯埋,小六子好一个劝,殷郁又拍胸脯保证再弄一只一模一样的,齐昊才肯把这件事情翻篇儿。
今年快到生日的那几个月,齐昊反而不想殷郁再送鸟儿了,果然那天殷郁匆匆来捂着脸塞给他一张画儿,又匆匆走了。
齐昊生日是八月初八,殷郁来是八月初五,早了三天。
下了学,太监传话,皇上叫三皇子和四皇子去一趟。
齐昊颇有些意外地和三哥一起去了。
齐昊并不讨厌这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哥哥,他是恨。都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他就出身高贵,地位尊崇?为什么他就长得神州雾列,俊采星驰?为什么他就能说会唱,幽默风趣?他读书不用功文章做不好,可是他有皇上和皇后护着宠着,什么都不会干可是就有人替他料理好,还有人自愿地众星捧月,鞍前马后。他凭什么就可以得天独厚,一出生就占有别人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齐瑞也很意外,问,四弟,你知道父皇叫咱们去什么事情?
齐昊摇摇头。齐瑞平时就觉得齐昊聪明却难以接近,现在更觉得他知道什么可是不说,索性不理他。
两人进了上书房,意外地发现相国和大将军都在,也就是一文一武两大首辅。
这是出事了的节奏?
两人对望一眼,各自给父皇行礼。
皇帝看着这两个儿子,没让他们起来,自己叹了一口气。
相国说:“皇上不要悲伤,伤了龙体。臣子为皇上分忧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两位皇子聪慧明理,一定会体谅皇上一片苦心,主动为国挺身而出的。”
这种铺垫,分明是忽悠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主动跳出来一个。齐瑞齐昊又对视一眼。齐瑞眼神问,什么意思?齐昊摇摇头,我不知道。两个儿子一齐抬头看着父亲。
皇帝说:“金国国书到了,要遣公主与我大齐联姻。你们大哥二哥都已成家了,五弟六弟还小,合适的只有你们俩了。”
晴天霹雳,齐昊大脑一片空白。
齐瑞平素受宠,故没什么心计,傻兮兮地说:“父皇,这公主年纪如何?相貌如何?我们娶了她,我们是大齐的皇子,还是大金的驸马?我们的王府建在哪儿?”
齐昊心里觉得可笑。过去几十年金国崛起,两国打了几仗,虽不是惨败但也着实没有胜利,所以大齐才要与西面的夏国结盟,自己才会被送到夏国作“质子”,也就是人质,才认识了美得不像话的殷郁的妈妈和殷郁。那是七八年前,大齐就已经放低身段,现如今国运并没有什么好转,怎么可能把金国公主娶来?无非要再送一个“质子”去金国罢了。
皇帝果然不忍开口,相国说:“三皇子稍安勿躁,这些细节还要慢慢商榷,两国联姻岂能匆匆为之?这门亲事若能让两国结为秦晋之好,换来边关安宁,可是造福苍生功德。三皇子若有意为国分忧,那便是大齐的福分。”
齐瑞还没有开口,就听外面一阵吵嚷,太监尖着嗓子叫道:“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
随着声音,皇后闯进来了。
齐昊冷眼看着。这个皇后长得虽然不如殷郁的妈妈美,但也非常美,不过齐昊同样讨厌她。她是殷郁的二姨,殷郁妈妈的妹妹。七八年前,也是皇上要在老三老四之中派一个去夏国作质子,皇后闯进来大哭大闹,将自己的宝贝儿子留在身边,如今不过故伎重施。
皇后冲进来,一把抱住三皇子,跪倒在地,哭得花枝乱颤,楚楚可怜。不得不承认,美人儿哭起来也是很美的,这样的美长在骨子里,不是装出来的。
皇帝已经被打动了,用愧疚和期望的眼神看着齐昊。
历史总是重演,上一次,大抵是这个场景,不过当时齐昊的母亲还活着。齐昊的母亲并不怎么受宠,在帝后面前哪敢说话?当时只是攥着齐昊的衣角小声啜泣。
然后齐昊就被送走了,直到三年以后母亲病故,回朝奔丧。可以说,母亲用自己的死换回来了齐昊。
想到这儿,齐昊突然知道应该给自己挣点什么。
“父皇,此情此景,儿臣感怀良多。八年以前也是在这儿,儿臣和母亲分离。现在母亲长眠已经五年了,可是到死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嫔妃。”
一阵尴尬。相国第一个反应过来,说:“四皇子八年之前就为国立功,现在又愿意挺身而出,实在是国之幸运。良妃为国抚育皇子有功,却只封了一个妃位,确实低了,望皇上体恤人子之心,追封良妃才是。”
皇帝反应过来,说:“追封皇贵妃,配葬帝陵。”
齐昊又说:“外祖父年事已高,无人照料。”
皇帝:“封一等侯爵,京中赐府邸。”
齐昊又说:“儿臣此去,定然时常想念父皇母后,和京中风土人情。”
皇帝:“给你家臣侍卫仆役伎乐工匠各百,年金十万贯,年年回朝。”
条件提够了,齐昊说:“文死谏武死战,儿臣文武都不成才,只能以身报国了。”
皇后早已不哭了,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齐昊,目光竟好像在七分戒备两分不屑中加了一分感谢。齐昊突然发现,皇后的眼睛和殷郁的眼睛,竟然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