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烬》有弦五十

3、但未知生死

　　云飏君生在丹穴。准确来说是生在丹穴灵池中。

　　连云飏自己都觉得惊讶，因为从六界众人口口相传以及她翻看的古籍中可知，灵池已经几千年没有生出过任何生灵了。它就同大千灵境的谪仙潭一样，因为阴气太重而断了子，绝了孙。

　　想想都觉得惋惜。

　　而她作为灵池生出的唯一一个生来便已修出人形的生物，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得很。

　　她的真身是一只凤凰。

　　阿爹阿娘和兄姐们告诉她，永远都不要被别人看到真身，也永远不要告诉别人她其实是个女子。

　　但她就是个女子啊，神仙路漫漫，她活几万年，几十万年，就算可以瞒着六界几百年，也没办法一直瞒着。日后她成了东荒之主，踏上凤君的那条大道，便更没道理瞒着六界，难道还要睁眼说瞎话地叫所有人以为她是个人俊器废的花盆，不，花瓶？

　　然后六界史官们便会在史册上写，丹穴的云飏君，阳痿……

　　但她觉得丹穴老老少少们，就是能接受他们敬仰的云飏凤君以后会吃软饭、入赘给别人家了，也不能容许史官怀疑他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殿下。

　　没错，云飏就是这样被胡惯了四十年，惯到她出门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也会有小姑娘将刚刚没舔几口的糖递给她。

　　想她在水底终于拖着巨大的身躯上岸化成人形那日，丹穴所有的神仙精怪，一看见她便扑上来哭得不成样子，仿佛见了不知死了多少年的人。

　　她无一不是嫌弃地推开。怪的是那些扑上来的无一不是更加高兴，还奔走相告:“殿下嫌弃我们啦！这回是真的对啦！”

　　山谷口住着的那棵老梧桐曾告诉她:“你会慢慢想起来。”

　　云飏细细地想啊想，于是终于在继位那天想明白了，挣扎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二姐姐。

　　“咱们丹穴原本是个精神病疗养山庄吧？你看那些受虐狂小妖怪们，一见到我就哭哭啼啼。”

　　玄女一口气没提上来，颤抖着试探:“云飏，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

　　云飏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不能是东荒真正的君主。且不说她如今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就算丹穴上上下下一山谷的人都认为她能顺顺利利生下来就是一个顶了不起、值得他们欢庆的事了，那她到底是不是阿爹阿娘亲生的都是一说，怎么能如此仓促地就定下来她要登基的日程？

　　虽然云飏觉得当个凤君也挺好，尤其自己上面还有四个兄姐，她必然不用操心什么，最多不过是劝劝路边打架的老俩口子，这个位子能坐几年便几年，横竖无伤大雅。

　　但是万事总事与愿违，事实证明，她就是个花瓶。

　　丹穴民风彪悍，随便拎一个人出来都比她能打，她去劝架，每次不是被打得爬不起来，就是人家一见到是她，立马就偃旗息鼓，待她一扭头，换了个地方继续打，她锲而不舍地追上去，结果还是前者。

　　于是她连这个都做不好了。

　　若是按套路，现在的丹穴准凤君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更不能容忍自己是个实打实的草包，于是一路崛起。虽然不是最聪慧，但她最坚韧，终于在所有人的鼓励下，凤君真的成了一个好的鸟皇帝。

　　可惜的是，云飏不聪慧到连这样的觉悟都没有。

　　她应该继续吃吃睡睡，该干嘛干嘛，然后在大典那一日撂下眼巴巴等着的众人，寻个像薄华境那样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独自快活了。

　　起码在玄女想来就是如此，她的妹妹，是什么样她还是有些分寸的，若是没有一点点这样的骨气的话，又怎能轻易地被承认呢？当然她是不会让云飏如愿的，显然很多事身不由己。

　　玄女盼了很久，一直觉得云飏会按照她设想的那样逃跑，不然就是偷偷摸摸地收拾东西。她每日在九天管着三大祭台，管着为了屁大点事都要吵着不是跳进循尘门，就是要到神破台想把旧情人救出来的人们，毕了还要同菩风谈恋爱，如此分出一点时间去注意云飏。

　　想她今日出了山门几次，都去干什么了，有没有去什么荒凉地儿考察地貌以便日后住着舒服，是否还去挖自己酿的那些酒，她走了定是要带走她这些宝贝的，有没有同栖梧还有老大老三老四告别，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几个月过去了，云飏什么动静都没有。

　　说到底玄女还是失望。而且不仅仅是失望，还有絮絮叨叨其他的一些不适感。

　　但是这天，云飏乖乖坐在朝水石打磨出的镜前等着大典开始，她告诉玄女，她总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生来便要做这个凤君。

　　为何所有人都要赶鸭子上架地要她来主持什么狗屁大局。

　　“重生是吧？”云飏穿着端庄威严的男子华服，忽然偏过头问玄女。

　　玄女替她束发的动作只是顿了一瞬，便又轻轻扶正她的头:“叫你别动，现在好了，方才那一番折腾算是白忙活了。”

　　云飏继续僵着脖子，将目光投向面前的镜中。二姐姐面上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戚戚的神色。

　　许是长久保持一个动作令她手臂乏困，替云飏束好发戴好冠，玄女如释重负地放下手，细细端详云飏。

　　“没想到你如今倒是澄澈了不少。”

　　云飏思虑其中的意思，想二姐姐估计是肯定了她的猜想，而且许还会怪云飏方才那用以令她放松警惕的装傻充愣的作态，于是小小地疑惑了一下。

　　重生本就算是自从碧海苍灵化世以来的顶好的一件事了。当年始神碧海浮沉，开荒辟界、造神布道，何等英功伟业不都由那陨世谷一灭，便再也没能回来。就是这八荒四合中死得不那么透的神仙，也都没能从神破台突破神隐归来。
　　而如今云飏她能重生，也是付出了一定代价的。一是完完全全失了从前的记忆，二是脑子不怎的好用了——显然后者云飏不能承认。
　　可是能回来已是很好，好到对六界不公平。在云飏看来，二姐姐貌似并不是那么开心。
　　此时此刻玄女心中一边放心大胆地夸自家妹妹果然不一样，一边又不可遏制地心疼起来。

　　“不是重生。”

　　“是你本就没死。”

　　玄女那时候的神情同她抢了祢虚那口锅做代步上中天时，她回往到栖梧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们都说:“真是这般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可造化究竟怎么弄人。

　　云飏在九天风云中，保持坐在锅中参悟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