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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公谪滑州 史琪献奇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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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德裕蒙宰相裴度举荐喜得入京,授兵部侍郎一职,即刻动身前往京城并与浙西百姓匆匆话别,又听杜秋娘叙述前事,李德裕心中感慨万千,临行前再一次登上了北固山头,只见浩荡江水东流去,万里河山壮不言,层楼之上胸中涌起万丈波澜。
一晃神仿佛还是那个京城中的相府公子,在宠爱自己的父亲面前指点江山,畅所欲言。九衢百陌上,朱紫参差,冠盖如云,他绣衣迎风,一骑玉勒雕鞍桃花马,顾盼自如,神采飞扬,最是耀眼夺目的一个。
李德裕捧着手中的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授浙西观察使、检校礼部尚书李德裕以兵部侍郎之职。在金陵,凡六载,其仁风惠化,磅礴于封部,洋溢于歌讴,天下闻知久矣……”
九月初李德裕入得京城,阔别已久再看到城中景色,即使是已过不惑之年的李德裕仍是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九月初三,百官列班上朝,宰相裴度率先奏道:“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协助义成节度使李听平定魏博叛乱后,逗留义成节度府驻地滑台迟迟未返回昭义。臣以为此事不妥,时值各藩镇不平,臣恐刘从谏兵力雄厚有意夺取魏博。”
刘从谏年少有为,十几岁上便协助父亲前昭义节度使刘悟平定叛乱,刘悟死后他密不发丧自命为昭义留后接替父位,朝廷本想追讨他,奈何兵力不足,且这刘从谏又极善钻营,深得晋王李普赏识,朝廷见此也只得认同。
只这刘从谏确是个能人,在昭义颇有政绩。文宗皇帝虽不太了解他的为人,但素来藩镇长官做大后难保不生反心,也正是因此魏博大将丌志绍叛乱时文宗皇帝才没有派刘从谏去平乱,只怕他平乱不成倒和逆贼勾结一处了。
文宗见裴度言此,心下也是疑惑,遂道:“裴相国所言极是,依诸位所见朕应如何处置呢?”
文宗话音刚落,为首的一人便接道:“臣有一句从百姓常言的俗话,听时逆耳却是有些道理——长安天子,魏博牙兵。这句话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过?依臣所见裴相国怕是多虑了,魏博兵重,刘从谏此时未必敢出兵攻取。若是他们真的斗起来,那就只等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这人正是李德裕的死敌,吏部侍郎李宗闵。
李宗闵这话说的非常大胆了,众人皆替他捏了一把汗。安史之乱后,所余降兵多留在魏博,这些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余孽凶悍异常,表面上服从朝廷,但私下里却是恶事做尽,为得好处不择手段,时常挑拨临界藩镇与他们相互勾结暗中对抗朝廷,甚至鼓动下层军官废掉朝廷任命的节度使。朝廷不愿对其兴兵再起战火,魏博牙兵便更加骄横,自比天子,跋扈之极。
便如这次魏博军乱,朝廷任命义成节度使李听兼任魏博节度使前去平乱,李听率军刚到魏州城下便中了魏博牙兵拥立的魏博留后何进滔的埋伏,幸而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亲自带兵救援,李听才得以逃免。朝廷不愿再生事端,便任命何进滔为魏博节度使。这是朝廷不愿提起的隐痛,今番被李宗闵当众说出来,圣上脸上怕是要不好看了。
李德裕听得李宗闵竟是想用两方逆贼来保平安,早已心中火起,辩道:“李侍郎所言差矣,若是寻常与人作战还可如此坐收其利,可如今这两方都是朝廷重镇,自相残杀于朝廷有何利?姑息养奸,朝廷的威严又何在?只怕日后各藩镇都要依样行事了!”
李宗闵道:“如今朝廷甚是艰难,不说吐蕃、回鹘虎视眈眈,就是南诏也很不安分了,若能分出兵力来平此事,还何须言此呢?李尚书若是没有应对之策,还是不要说些白叫圣上忧心的话!”说着,目光转向殿上高坐的文宗皇帝。
文宗皇帝见两个大臣针锋相对,忙道:“众位所言皆有道理,只这义成节经此一乱物力殚竭,资用凶荒,百姓困厄,还需妥善治理,以防贫民穷急生恶,这才是当务之急。”
裴度道:“陛下果然心系百姓,依臣所见李侍郎颇有拨乱之才,且曾随臣征讨淮西屡次立功,不如此番由臣同李侍郎前去安抚,陛下以为如何?”
李宗闵闻言猛然回头看向裴度,裴度却不看他,只恭恭敬敬地等着文宗皇帝答话。李宗闵心下着恼:“谁要去义成!这老相国想要辞官退隐却要拉下我来。平日里还只当他是个老成持重的,谁知道竟也和李德裕结党。”
文宗皇帝想了想,向裴度道:“裴相国素来做事稳妥,只这区区小事便不劳动你了,你早前便与朕说要辞官休养,朕怎好派你去呢,况且你手下的事务尚未交代妥当,朕还需你再多留几日呢。”
李宗闵见文宗皇帝如此说,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恨裴度举荐李德裕倾轧自己。
两年前,十八岁的文宗皇帝接替兄长敬宗登基。文宗年少,就任以来全赖宰相裴度扶持,裴度若是辞官他从此便要少了一个助力。不过,裴度虽是个贤臣可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指教,好像只要是登基为帝便自会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了一般。
文宗皇帝侧首看了看冲他摇头示意的枢密使杨承和,比起朝官的冷淡,文宗皇帝有时候甚至更愿意与那些笑里藏刀的宦官来往,“这件事改日再议吧,李尚书从浙西来,浙西润州有位异人叫做周息元的,你可知道?”
李德裕如何不知,这周息元自称已活百岁,常在浙西一带做法事愚弄百姓,先帝敬宗闻知不但不加责罚,还下诏让李德裕亲自访其踪迹送入京中。李德裕深恨此人妖言惑众,奈何敬宗皇帝对其却颇为宠信,敬宗皇帝上宾后,周息元便归回原籍。
只因文宗皇帝近来身体欠佳,正在四处寻找高明大夫,从前听说润州有个叫周息元的道士甚得敬宗喜爱,本想留在宫中却被裴度放归了,今番见了从浙西来的李德裕便想起了此事。李德裕见文宗皇帝谈及浙西,竟不先问政事却也要关心一个妖道,心中不快,只随意答道:“臣不知。”
文宗皇帝便也不再问,见无甚事挥了挥手叫散朝了。百官依次退下,只李宗闵未行,同文宗皇帝转到了延英殿后,文宗皇帝正坐在院中的榻上,见他跟上来知他有事要说,便招了招手让他近前。
李宗闵上前叩首道:“江南风俗‘尚鬼好祀’,江南百姓多信奉神明。臣以为这种风俗既是能百代传承下来,必然是有些道理的。李尚书的做法虽是有益于州县的治理,但只怕是有些不利之处的……”
文宗皇帝皱眉道:“你都知道些什么,此处无人,不妨说与朕听听。”
李宗闵道:“方才李尚书说不知只怕是虚言,李尚书素来不信神明等物,周息元放归后李尚书辖浙西,恐怕是……这也不好说。但有一件臣是知道的,浙西亳州有一庙中曾挖出‘圣水’来,那水不淀而澄,不饴而甘,庙里的僧人说那水是上天所赐,饮之可医不医之疾。乡里百姓闻此便前去庙中争相取水,李尚书见众人熙熙攘攘的汲水觉得不妥,就在那庙中架起一口大锅煮那井水,众人都不知何意,却见他竟放了一挂猪肉进锅中,马上就飘出肉香来,原来这‘圣水’不过是个唬人的。”
文宗皇帝听李宗闵讲完,笑道:“李尚书倒是好计策,这也只有他能做出来。只是在庙中煮肉似乎不大妥当,不过若不如此也不足以教化愚民。”
李宗闵道:“原来陛下也觉得不妥,不过臣以为不妥之处却不在此。”
见李宗闵踌躇半晌没有了下文,文宗皇帝有些不耐烦:“李侍郎有话尽管说便是,朕与你唠唠闲话没有什么忌讳的。”
李宗闵却道:“说到忌讳,臣更是不敢说了,本想着来给陛下讲讲故事解解闷儿的,现下越发叫我僭越了。”
文宗皇帝哼了一声:“你若真是来替我解闷儿的,便不该这时候过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俗言道,‘上天所赐甘露,可医不医之疾。’陛下想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天便是圣人天子,甘露便是那井水。依那僧人的意思,上德而生水,水以佑众生,而今毁去了这水,怕是毁去了福报。李尚书便算不信也不该沾染那水的。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先皇敬宗的名讳‘湛’字,从水……”
文宗皇帝登时明白过来,怒道:“原来如此,李侍郎为何不早说。怪道我兄长遽然长殇,竟是应了此报了!李德裕不臣久矣!”文宗皇帝越想越气,敬宗名湛李德裕怎会不知,分明是没有把皇帝放在心上。
李宗闵见此忙劝道:“李尚书未必如此想,大抵是他心里只念着百姓所虑不及了,何况先皇也确是太胡闹了些……”文宗皇帝听了更是气闷,敬宗荒淫是不假,但也不能任由旁人说杀便杀,说废便废的,管他怎样都是谋逆之罪。若是有一天自己也年老力衰了,难道要等着臣子给送终么?
念及此处,文宗皇帝恨上心头,脑海中便浮现出当年那几个杀死敬宗皇帝的宦官来,又想起在敬宗皇帝死后有条不紊主持朝政的裴度来,从前觉得裴度是个有胆有识的,今番只觉得他过于聪敏甚是可恶。怪道裴度肯举荐李德裕,看来都是一样的专断独行之人。文宗皇帝阴沉着脸摆手叫李宗闵下去了。
李宗闵叩首行礼,退了开去。行至角门抬头见一个宫装女子正笑呵呵地盯着他看,却是女学士宋若宪。
宋若宪出身名门,初唐诗人宋之问的后裔,其父宋廷棻颇擅引教,宋氏五女皆是聪慧过人,贞元中五女应诏入宫在秘书省协助官员做些文职。奈何天妒红颜,四女相继亡故,而今只剩宋若宪一人,接替其姊任尚宫。因其主掌六宫文学又兼教导宫中皇子公主,时人多尊其为“先生”。
宋若宪向文宗皇帝一瞥:“刚还说人家是愚民呢,这会儿撞到自己身上就都不做数了。”
李宗闵笑道:“多谢宋先生了,若不是宋先生相助我怕是已经被派去义成了。”
宋若宪笑道:“陛下近来龙体欠安,连江湖游医都招进来诊治了。陛下还年轻没经过什么事,就怕管不住人,你这么一说陛下自然就怕了,定不会再用李德裕当相国,我再给你吹吹风,只怕过不了多久白麻制书就到你头上了。”
文宗皇帝与敬宗皇帝同岁,虽是少年老成,可到底也是才过及冠,满朝文武年轻的也比他有十岁之长,李宗闵的一席话他不能不害怕。李宗闵道:“真不知道要怎么谢宋先生才好。”
宋若宪笑道:“何须你来谢我呢,只有一日你称心快意了不要忘了我才好,若今后有幸还能出宫,那时候你可要……”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得压低了去。
李宗闵忙道:“若有此日,我必明媒正娶迎你过门,方不负姑娘待我一片真情!也不负姑娘如此才情!”
宋若宪笑容更盛,抬手扶了扶额前的碎发,饶是她通达谙练,听了李宗闵的话两腮也泛红起来。李宗闵见了心中一动,若宪入宫时还不满十岁,从德宗朝到文宗朝,二十几年过去朝堂内宫她什么样的事没经过,竟还是这般小女儿家的情态。
只可惜他二人都为名衔所累,除了相知相惜再不能有什么了。宋若宪见李宗闵发愣,伸手去推他,不想李宗闵竟拉住她的手,“你等着我,等我当上宰相一定叫陛下放你出宫。”
九月初五,吏部侍郎李宗闵拜相,兵部侍郎检校吏部尚书李德裕出滑州刺史、义成节度使。李德裕刚到京城不久又要赶赴滑州上任,妻子徐氏久病未愈又连日赶路,虽有王涯所赠的奇药也是每况愈下,日渐消沉。
李德裕在府门前跪接诏书,又恭送传诏的宦官离去,想起久病在床的妻子心中是一百个不愿意。李德裕放下诏书走进内室,见侍女正服侍着爱妻吃药,侍女早将李德裕被谪迁外任的事告诉了徐盼。
徐盼见李德裕进来,忙向他摆手道:“郎君且别处去吧,妾身有疾委实拖累你了,又怎好劳烦你常来看我呢?郎君去忙吧,我这病一时半刻也不打紧的。”
李德裕听了心里更闷,挪了个方凳来坐在徐氏床侧:“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你跟着我已是不易,今番我又要赶去滑州赴任,这般折腾就是好人也受不住了,我当真对不住你。你不如回洛阳伊川庄上去住,也好养病。”
徐盼闻言忙坐起身来,拉着李德裕的手急道:“我不回,滑州离京城不远,我要同你一起去。”
“盼儿,你这样跟了我去,叫我如何放心呢。”李德裕的夫人单名一个盼字,是李德裕初到浙西时所娶,徐盼年方廿三,容貌出众,性情温和,夫妻两个十分恩爱。看着爱妻病恹恹的倦容,李德裕心里不是滋味,站起身来扶她躺下。
徐盼哪里肯依,哭道:“我这辈子是郎君的人了,能和郎君在一处是我的福气。便算我现在无力照顾郎君,但我跟着你去也能让她们几个照顾你些,我也好尽尽心了。”
李德裕见她这般也是一阵心酸,一顿足道:“我去见圣上,这官我不做了!好赖也不受这些气了!”李德裕早知此番外任是李宗闵从中挑唆,不然以李德裕在浙西的政绩,圣上如何能让李宗闵担任宰相。
徐盼见李德裕拔足便要走,忙伸出手拉住他,劝道:“郎君且慢。郎君细想想,那裴相国德高望重,他的话圣上总要听上几分的。可如今圣上不听裴相国之言这般行事,定是有人在暗中使绊,而且只怕这人的话对郎君万万不利。郎君这时候去面圣可不是自讨苦吃了么。”李德裕听她如此说也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