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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公谪滑州 史琪献奇药(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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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李德裕打点好行装东向滑州,时值河北各藩镇不平,恐路上多有盗匪,因雇了东市里镇武镖局的镖师护行。好友刘禹锡闻讯前来送行,赠诗一首,诗云:
南徐报政入文昌,东郡须才别建章。
视草名高同蜀客,拥旄年少胜荀郎。
黄河一曲当城下,缇骑千重照路傍。
自古相门还出相,如今人望在岩廊。
李德裕听了摇头感叹:“自古相门还出相,谁料我却辱没了父亲家祖。”
刘禹锡便开解道:“古来圣贤皆寂寞,谁知此去不是个出头之日呢,何况尚书家学渊源,必不会久居人下。”
九月十五,李德裕携家眷抵达滑州府,这一路上有镖师护行走的甚是平稳。奈何徐盼到底是久病之身,才达官舍便已是病得不省人事。李德裕索性就闭门不出,只在府中照料起夫人来。
幸而各藩镇战乱刚熄,倒也无甚要紧事需理,安抚百姓的条例拟好便交给几个可靠的人去办了。节度使不上堂底下的官员也都乐得省事,有几个知道原委的还登门送了些补品来给李夫人,李德裕都一一谢过又回了礼去。
这天,护送李德裕一行的镖头朱镇武也带了些礼物来看李夫人,因朱镇武一路上护送颇为辛苦,李德裕便留他镖师几人在滑州府客院歇歇脚再去。朱镇武和一个小镖师捧着礼物一同前来,李德裕忙命人请进府里,坐下来说话。
朱镇武也是四十左右的年纪,腰圆背厚、面阔口方,一身武夫打扮。他从小习武,三十上在京中开了一家镖局,本想着能养家糊口、结识一些江湖朋友便足以,谁知十几年过去竟还混得不错,在京中名声鹊起,不少富家子弟甚至请他教习武艺。又因他常常周济贫苦百姓,京城中人无不称赞他行侠仗义。
他和朝中官员也多有往来,政局不稳朝中常有人事变动,贬官外任的官员少不了要找镖局护行。朱镇武常替京城中的朝廷官员押车行镖,他们的家财有多少,妻妾老小有几人,平日里有什么习惯爱好,甚至有没有贪污赃款朱镇武恐怕比皇帝还要清楚一些,也正是因此朝中的官员都对他颇为尊敬。
李德裕请他们喝茶,朱镇武知李夫人在病中,李德裕心神不宁,遂连连作辞。李德裕也不留他,让人送他们出府。那小镖师跟在朱镇武身后,李德裕颇觉眼熟,一时里却想不起来是谁,又看了看也无甚意思,还是回房去陪着夫人。
原来那小镖师正是上月才蒙王涯相助,领了江淮海盐院的史琪,他父亲史珮明与朱镇武是结拜兄弟,朱镇武小时父母双亡,全仗史家翁收养,与儿子史珮明一起抚养成人,又教得他们一身好武艺。
史珮明长朱镇武十岁,对朱镇武极为爱护,只有一点,这史珮明从小便争强好胜,二十岁上竟跟了镇海节度使李錡割据自雄,幸而在朝廷追杀李錡时得朱镇武相助逃过一死,可仍是心性不改誓要称雄,朱镇武早知其意,只因那史家翁的养育之恩无以报答,便不好多责其过。
前番史珮明几费周章让侄儿史琪得了江淮海盐院,掌控了江淮海盐的收售和海外各国的交易往来,今番侄儿史琪前来,却不知那史珮明又要作何打算了。史琪正是弱冠之年,从小便随爹爹叔父学习武艺,不过他武艺不佳谋算却是老道,这也是史珮明对其分外宠爱的原因。朱镇武不知其来意也不好多管他,史琪随朱镇武回到客院后,又拿了份礼物出门了。
史琪在城中打了几转,到了前义成节度使李听的府上来,门房请了他进去,他却不进主院直往着偏院来了,这偏院中住的正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因刘从谏帮着李听杀出了魏博牙兵的埋伏,李听甚是感激,便留他在府中住上几日。
史琪到时刘从谏刚好有事外出,只他的妻子裴氏在府。裴氏小字钟英,乃是剑圣裴旻的后人,裴钟英酷好武艺从小学习剑术,出嫁后又随刘从谏一同征战,比起其他花信年华的少妇来,裴钟英清秀的面庞上更多了几分英气。
见史琪前来裴钟英也不拘礼数,直接走了出来向史琪道了个万福:“郎君不在,史公子改日再来吧。”
史琪也俯身还礼道:“不妨事,我来给夫人送一件东西。”
裴钟英见史琪好似有话要说,便请他到屋里坐下说话。裴钟英是个爽快人,见史琪前来已三分端的,直问道:“是你父亲又有何吩咐了?”
史琪笑道:“夫人好聪明,我也直说了吧。家父命我前来请昭义出兵攻打义成!”
裴钟英闻言心中一惊,手中的茶杯一撂,却仍面不改色道:“史公子要是为了这个来劝我,那还是请回吧!我还是那句话,虽然朝廷疑心昭义,但只要朝廷一日不发兵来剿昭义,昭义便不会和朝廷作对,更不会无事兴兵攻打邻镇。”
史琪笑道:“你倒是忠心,若我定要你这么做呢?”
裴钟英道:“笑话,昭义要打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史琪道:“你忘了咱们的协约了吗?”
裴钟英闻言有些气馁,当初刘从谏自命为昭义留后时想征得朝廷的认可,便各处疏通打点,以重金贿赂宰相李逢吉和枢密使王守澄,刘从谏怎会有那许多钱,只好暗中以双倍的利息向江南豪富史珮明借贷,节度使是当上了,可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债帅”。
刘从谏上任后又不愿以重税剥削百姓,以是他所欠史珮明的本息还迟迟没有偿还。史珮明掌控盐运诸事怎么会差这些钱,当初他肯借钱给刘从谏不过是看中了昭义的有利地势和裴钟英的家传剑谱想结下个朋友罢了。
听史琪提起协约,裴钟英道:“欠你的钱我迟早会还。现在期限未到,你别想指挥昭义,更别想要我手中剑谱!”
史琪笑道:“这又何必呢,我看这钱你多半是还不上的,倒不如现在就依我所言,这钱你也不用还了。反正早晚是一样的,做什么非要等到那时候呢。”
裴钟英听闻,一怒而起:“我郎君是好财好权,可他做不出卖国求荣的事!我也断不会做那糟蹋祖宗家传的事!”
史琪笑道:“夫人莫急,我也知要你攻打义成确是有些为难你了,咱们先不说这个了,你来看看我给你带的东西如何?”
史琪说着将手中的包袱打开,从木匣子里拿出一个小瓷坛来。裴钟英打开来看,见里面装的是些黑糊糊的药粉,因问道:“这是什么?”
史琪笑道:“刚好大哥不在这里,我就直说了,你们的事我也知道,大哥长我七岁,论理早该有个一儿半女的了,我这药刚好能治他的病……”
裴钟英闻言脸上一红,一拍桌案,大怒:“你这没娘养的,说这样混账的话!你才有病,你信不信我一剑让你从此断子绝孙了!”
史琪笑道:“夫人既说大哥没有病,那我此番真是失礼了,我看我还是趁早走的好,旁人断子绝孙与我何干,只别是我自己倒先断子绝孙了!”
“你……”裴钟英指着史三的鼻子气的说不出话来。史琪所言不假,刘从谏的确是有萎疾,以是二人成婚多年虽是恩爱非常但并没有子嗣,裴钟英何尝不想有个一儿半女承欢膝下,更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奈何夫妻二人各处求医问药终也没个结果。
裴钟英看着案上摆着的药有些心动:“这药真的有用?”
“如假包换。”
“你肯给我?”
“只要你出兵义成!”
裴钟英听了心下犹豫,看来这不忠还是不孝她总要占一个了。
史琪看着她笑道:“不如夫人先去考虑考虑,三天之后再给我答复。”史琪起身便走,裴钟英叫住他:“你的药。”
史琪笑道:“我信得过夫人。”
史琪转身欲行,裴钟英低头看着案上的小瓷坛,又抬起头来向史琪的背影道:“等等,我为什么要出兵义成?”便算要打也要有个理由。
“义成节度使李德裕疑心昭义,暗中准备,你闻知消息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裴钟英沉吟不语。
史琪刚走不久,忽听房上一阵瓦响,“是谁?”裴钟英一个激灵,抽出腰间家传宝剑,冲出屋来,就待跳上房去看,却见来人已跳下房来,端端正正地站在面前。裴钟英微微一愣,来人她认得,正是西沙张家的二公子张沛中。裴钟英曾与张沛中的大哥张云湛订过婚,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作罢。裴钟英嫁给了刘从谏,而张云湛则是一直未娶。
二人陡然见面,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沛中?”
“亏你还认得出我来,好一个男盗女娼,我大哥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你这样背信弃义的女人!”
来人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姜黄色绣花皂袍,手握长剑,把一双长眼瞪得滚圆,死盯着裴钟英,显然是听到了刚才史琪和她的对话。
裴钟英不待答话,张沛中已仗剑来攻,转瞬间便与她拆过了十几招,张沛中攻势极猛,大有要将她杀之后快的意味。裴钟英知他因何而怒,忙挽了个剑花,向后跳开,大声道:“古来婚姻遵从父母之命,你道要我与你哥哥私奔不成!”
张沛中一愣,顿时收住了剑势。他确是为此而来,不然也没什么理由一出山就赶来这个是非之地。
张沛中替大哥不值,张云湛是大唐四大才俊的榜首,除了武功不及他,论才学容貌只怕再难找出能与之匹敌的人。张云湛走在街上,多少佳人为之侧目。张家与裴家都是习武之家,世代交好,张云湛与裴钟英更是青梅竹马,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可婚期将近裴钟英竟然悔婚不嫁了,而且裴家连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没有给出。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张云湛的家世品貌娶五姓之女都算不得高攀,可此事之后,张云湛拒绝另娶,媒人介绍姑娘总要给挑出些差错来,如今一晃儿已是二十有七了,却仍是孤身一人。张沛中每每看到大哥难过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好容易挨到学成下山,立刻就来找裴钟英了。
倒也不是要待如何,裴钟英已嫁了人,张沛中又能怎样呢。但即便是知道如此,张沛中也定要来为大哥出一口气。张沛中是大哥张云湛带大的,张云湛长张沛中十岁,张沛中从小的功课都是张云湛教的。对于张沛中来说,张云湛既是兄长又是先生,甚至有时候还要肩任起父亲的角色。
说起来,张沛中的身份很是尴尬,父亲张文澄和府中的一名歌姬生下了他。本来这样的身份连庶出的子女都比不上,但因为张云湛的坚持,张沛中还是认了张夫人为母,成了张家的二少爷。
张沛中总是觉得大哥为他做了太多太多,而他能回报的地方则少之又少。不知道是不是出身的缘故,张沛中资质奇差,八岁上斗大的字还认不得一箩筐,更别提什么赋文作诗了。张云湛无奈之下,将他送到青城山拜师学武,只盼他就算是文不成,也能武就,将来总不至于一无是处。这倒是成就了张沛中,他练气功来不怕吃苦,十年学成,武林大会中连续三年拔得头筹,和师弟郭屹并称为“青城双凤”。这次来昭义,他终于觉得能为大哥做点什么了。
“张沛中,你醒醒吧!我早就与刘从谏成亲了,你若真是为你哥哥好,便不要再纠缠我,我想他不会愿意听到他的好弟弟,一出山就去招惹他的……你记住,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裴钟英冷不防冒出这样一句,张沛中听得气闷不过,怒道:“裴钟英!我哥哥到底是哪里不好,让你这般讨厌他?那个姓刘的又是哪里好,让你这样一心一意的对他?”
裴钟英不想再与他纠缠,转身向屋内走去,黯然道:“他们都没有不好之处,我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
张沛中赶忙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追问道:“这么说,你不爱刘从谏?你既然不爱他,又为何要嫁给他?”
“沛中,你还太小,日后你就会明白,一桩婚事需要的不是两颗心爱到亲密无间,形同一颗;而是两个人可以一同生活,相互照料罢了。”
“你……”
“没什么,你哥哥可能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喜欢我。”裴钟英一顿,又说道:“如果你想要学剑法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就算是我欠你哥哥的吧。”
张沛中还待再问,师弟郭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向裴钟英赔了个不是,拉着张沛中走了。张沛中也自知失礼,却不答话,只同师弟往城外走去。
张沛中和郭屹来到了城外的一处客栈,他们二人昨天晚上到的义成,在城外的客栈要了一间房歇脚。张沛中本是和师弟说好,要独自来寻裴钟英的,怎奈师弟郭屹怕他脾气暴躁,惹是生非,又见他久去未归,便出门去寻他,刚巧就看见他和裴钟英吵的不可开交,好在四下无人,没人看见。否则张沛中在别人府上对女主人无礼事情传出去,可真是别再江湖上混了。
“你这个脾气不改,再这样下去‘青城双凤’的名头,可都要让你败完了!”
郭屹把张沛中按到椅子上坐下,张沛中仍自忿忿不平:“败完了怎样?老子不稀罕!”
郭屹“嗤”一笑,看着他摇了摇头。心道:“人在江湖,名声最重。嘴上说着不在乎名头的,背地里还不是拼了命的练功。就像那些考书的,嘴上说着视功名利禄为粪土,到头来还不是为了及第,到处的行卷延誉。”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我笑你蠢,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还非要来插这一杠子。”
被郭屹噎了一句,张沛中嚯的一下子站起来,怒道:“我蠢?好,你聪明,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你不是已经办完了吗,裴姑娘已经答应教你剑法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又不是你大哥,你替他着急也是白费。好好练武才是正道,行走江湖,一身功夫最重要。”
郭屹小张沛中四岁,今年刚满十三岁,说起话来却比张沛中成熟的多。他从三岁起就跟随师父青城丈人了,当真可谓是少年英侠。
张沛中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道:“哼,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要是知道你的身世,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松的说出这句话了。”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那个史公子要裴钟英攻打义成,你打算怎么办?”
郭屹又是“噗嗤”一笑,说道:“我发现师哥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呢,我们又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是不要去管的为好,帮倒忙还不如不帮忙,就当没听见了。”
“你……”张沛中刚围着桌子追着郭屹要打,郭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塞给他,“这是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你走之后送来的。”
张沛中拆开信来读,顿时大惊失色,方知刚才师弟所言“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着实不虚,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麻烦就到了。
“父亲给我安排了婚事?”
“嗯,你逛够了就赶紧跟我回去吧,师父和令尊大人都在等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