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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卷 烟痕 ...

  •   “纵使千年离别,一朝伤心,只求当时一刻惘然,世人杂音可忘,辗转浮沉可抛。虽由来久矣,恨不得一见。”寒姊负手说道。空中,绯雾玲珑,将这岩壁沉沉,石笋淙淙,全然裹定在一片朦胧之中。人影纷零,却全都难以捕捉。面前恍惚之中,却见天足佛莲,清音折回。舞袖起处,神情若现。那依约舞子,回过头来,娴静之中却隐忧暗连。浪迹天涯的女子,漂泊至此,一舞纵情。寒姊默视其人,随之舞韵而轻拂双袖,点头微笑。桑姊悄倚一壁,若沉思于中,而又更似浮想于外,须臾之后,双手轻叩钟乳,如磬音流漱,与其舞步相合。阿兰立于寒姊一侧似小鸟依人;而小雨,则低头徘徊,如有焦虑之事。
      我,却不知自己是谁,缘何立于虚空之中,旁观漂泊一舞。众人浑不知身畔有我,而我,更是言无声,动无形,仿似不存在一般。漂泊之舞,观其胡音西律隐隐,分明是“霓裳羽衣”了。“重光痴情于物外之象,流连于尘缘之中。仓皇辞庙之日,国破家亡,臣虏之日以待,千古斥责以待,而谁复追思春花秋月,帘雨潺潺,清心难解尘垢多艰。后主之名于重瞳儿,岂非谬乎!”寒姊对舞感怀。
      “不然!”小雨错步而上,“身掌神器之人,岂能一任己之所好。虽其文辞流惑后世,然曾经中主逐鹿天下豪情,变为败国哀泣。如李煜这般,不务己求国,只一味沉溺朽枝腐叶,雪月风花,此等痴儿,我所不取。”
      寒姊皱眉道:“你也如常人,正庸俗之论吗?”
      小雨傲然道:“于我心中,唯合道与否,不论行迹如何。”
      桑姊摇头道:“以后主之名论之,我辈当戒;然妹妹以为国主之名掩盖词人之节,李煜不感其憾吗?霓赏羽衣,娥皇不能永伴;稚子风流,仲宣三岁而殁。其后渡江北上,醉乡路稳宜常到,此外不堪行;又复流离于小周后唾骂声中,终日唯以泪洗面,结于牵机之药,收其畏缩一生,故有妹妹这般后世评者。然我等感于其中的,却是一个无关浮沉的‘痴’字。痴于一江春水,天上人间;羡长生殿夜半无人,效大明宫长袖罗袜。痴儿若此,情真之人,何能不爱。浊世嚣尘,机心已多,我姐妹之间,望休有此等芜杂。”
      小雨错愕无语。而在耳中,却闻叹息沉沉。听其音,分明是月章。但我四处寻觅,却仍无踪影,仿佛其人已渡虚空而去,不复奄留。一种重压般的失落感坠落在我心上。
      一阵风若无形纤指,顿顿折折地越入洞中。绯雾起处,一个身影被淡淡镌出。布摇欲坠,玉颈低垂。小心,盈盈走入。
      小雨不识面前之人为谁,迎上前去,方待问时,小心却已抬起头来。玉敷粉面,除朱唇凝笑,不见眼鼻。而这笑意,也似阴风暗息,扑面而来。谁能告诉我,流水姐姐在哪呀?
      小雨惊呼后退,但那小心,依旧前行,直至覆于小雨身上,方才化作一道轮廓虚影,在空中晃得几晃,消失而去。
      返顾小雨,不知何故,长发披散,仗剑在手,向寒姊刺去。寒姊淡望剑尖,在阿兰扶持下转身缓步而行。而桑姊,却闭目坐于石上,虽剑影弧光,不能动其分毫。小雨,香汗淋漓,转身朝向漂泊。于此瞬间,我如被一物所吸,飞入那舞姬身中,见得小雨眸子悲戚,抿唇尖啸,又向我而来。惊惧之下,我向洞外逸去,然阳光照拂,方待举步,又发现前临一道幽江。两边山崖斜斜对出,相隔不过十步之遥,但下临急流怒湍,又不能前行。豁口崖脊,又有长线滴零,形若瀑布,跌止于圆石之上。险境之中,又分明间有幽处,目不敢顾,而心自摇曳。我方自踌躇难进,却又见得这狭江之上,一影独立。足畔雪浪攒尖,奔流若海,而依人仿佛,又自徐徐徐徐回身。
      流水!
      我欲扬声呼唤,但满袖风声,将我口鼻淹没,只得观望流水捧袖,向着我款款一笑,踏着那碧波,迎着如扇开合的叠崖而去。
      流水,你要去哪里!
      江流断折之处,斯人已往。我感觉这两片山脊,都彼此穿插,将那去处,隔绝成千屏万障,一生难及。而我脚底这山崖,亦开始震动断裂,我,向着那既清且急的狭江之水坠去——

      我坐起身来,额上一线月光,方才悟起是南柯一梦。
      你怎么了?
      月章不知为何,竟未睡去,只是睁眼看着我,面上满是询问。
      我摇摇头,虽然明白了那是一场虚无之梦,但心底的难受,却无比的真切。梦中的意味一无可知,只是无名的忧虑和黯然,却借着沁凉午夜,自四面八方向我围来。
      阿兰呢?
      我方出此语又省起她会在哪,月章明眸定我脸上,显得无比诧异。
      曙光仍将遥遥,但这窗外,却仿佛又有一种渺茫到无形的紫光,却在小城之中渐次飘散,欲将之笼罩。我心有预感,仿佛踏上一条早已刻上足印的道路,一切无需考虑,只要走下去,自会找到如熟读诗书般的结果。
      重重楼,丝丝柳,经过了笑声唏嘘,经过了舞衣歌袖,我独自来到小城之后一个无人的角落。看着那一道幽径从山岩林木之上弯弯延延了去,我长呼出一口气,就似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豁然开朗了起来。
      沿着那条乏人问津的小道,一路攀去,果不其然,在我面前现出了一条小江,那条梦中的小江。山就是那样的相对,崖角苔衣破裂垂落,让白幡雪缎顺势挂了下去,如此悠然而直爽,直叫人也要滑入这宽窄不一的瀑布间,领略荡漾心肺的坠落。水,却并非如梦中那般急,虽也有意卷起千堆雪,仍是在遮遮掩掩间献出那不甚很深的底来,藻草绿絮被水纹牵扯,连得断木朽株亦在这律动中,静然、呆然地沉迷下去。高低落差之间,溅起细珠水雾,一片烟霞,将这人迹罕至之所衬得山也醉,水也醉。
      我,更是清醒更胜醉意了。
      然而更奇的是,这里本属山猿游豸放情遣意的桃源之所,但除我这浊尘扰客之外,却还有人留连于此。那圆石之上,水雾分合,一身蓑衣墨意淋漓,吊杆独立,其人却似已眠入忘乡。惊讶之下,我四处环顾,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呆翁”是如何攀上那里的。我正欲相询,那人浑不经意的抬头,却使我惊得身体轻颤。这与烟霞岚江相溶,直不可分的逸逸君子,却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一人。昔日清心湖边,漫天红光幻成蝶舞翩翩,使人心痛而绝美的暖意周际,银丝红染,鱼纹绯映,那看来余不下多少生命力的医者老妪,此刻仍用那同一的姿势静坐于此。自来红粉山城,近乎一年之间,除了那“化蝶”仪式外,满目所见皆是如我一般痴痴嗳嗳的女子,若不此刻正在面前,几乎忘了纵天涯海角,老朽之事终不可避。只是这渡人渡己皆已无能的老妪,为何又能坐在这寒潭之上呢?观其双眸似闭未闭,一竿修竹也在鸡皮槁指间颤动,衰老已极,但缺乏的生气之中,却自隐藏着一种真正的静意。这两日,我心思不定,总有一团喑喑的光芒在心底闪来闪去,直至今日,偶然想起梦中奇境,一时心血满涌,寻来此处,却又遇上了这淡忘已久的生灵,不知其中蕴含着何等深意。婆婆,你是如何上得那边的?
      我团手呼问,声却在这一线之下的水面上散失了开来。那老妪似未听见,只是对着面前流水,无声无息。婆婆!你可听得见吗?她身躯略略一动,终于抬起头来,双眼无神地朝我望了一望,又像是什么也未入眼,空自映出一帘天光。她呆了片刻,又将满是皱纹的脸低下。不知为何,手中的吊杆骤然断落了下来,随着那缓去流水,渐渐离开了旧主。而她,似仍是不知,只是坐在那里,空空地守着,将要一直这样守下去了。
      正当我颇感失望之时,她却举臂挥了挥手,似乎是朝着这边,似乎又是随意一动,给我极尽模糊的意味。我静立许久,终发现此处不可久留,不然也会像这老妪一般要深陷入这无比沉静的氛围中。我回首又望了老妪片刻,低头沉思片刻,便循着旧路而回。同在一地,似乎也因位置些须的差异而更改了境地。山腰以往,凉风徐来,在我身上却吹落一身潮潮的暖意,我仿佛遁世已久而又返回红尘般,一种不甚舒适的感动生生地叫我双眼湿了。
      我看见,在小城某处飘来的笛声之间,流水,她站于桂枝之下,捧袖以待,形若守候何人。从这淡金色的阳光中望去,另有一种静意给流水披上霞衣。
      我如水流烟替一般自然地走去,足步之间,秋阳的脉脉息息都在身畔晃漾着。
      流水,你是在等候谁吗?
      流水回过身来,见到是我颇感意外,随后又轻轻向我点头微笑道:青空高洁,无事之人随意一游而已。
      我越发感到心中宁馨。
      流水,你觉得我们这座小城如何?
      虽其小,其孤僻,令人忘忧之所,足可以陋室当之。
      那么,你可曾想到,在这小城之中,更有一处藏匿不为人知的幽境吗?
      喔,当真有此佳境,来日可同去一游。
      我正欲说出那个所在来,却闻一阵笑声也绕着艳阳淡风而来。
      两位可是采这秋气为诗么,痴腴神情如画,倒是令人失敬了。
      小雨,踏着方步而来,看着我们,满面俱是笑容。
      流水见得她来,并无甚举止,只是无意间收住了方才漫谈。
      城中今日有赛菊盛会,两位不前往一观吗。
      我正想去呢,漂泊姐姐,何不同往?
      流水脸上满是期盼,但我自己亦不甚明白,寻觅到那处“梦境”后,虽赛菊韵事,却也无心前往了,于是便轻言婉拒。
      流水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便向我告别,与小雨相携而去。小雨临走之时,悄向我伸开手掌,却是不知何时偷摘下流水发簪,而流水丝毫不知情。
      望着小雨一掩嘴神情立变岸然,我嘴角微微一绽,立视她二人相携而去。
      一枚残瓣拂过我脸颊,好像竟能带下一绺发丝,垂落在腮边,我嘴角的微笑,就此迟迟不去。
      间着树枝,那秋阳自淡金中一层一层地深下去,最后倾倒于紫色朦胧中。
      我终于收起了唇边笑意,正当举步时,又心有所感地转过头来。
      那一厢流霞林中,月章身着粉白褥裙,静静地望着我,却在我眼中映下一生挥之不去的神情。
      了然之中带着三分凄怨,悲愁之间间有三分绝决,而余下的,便是三分黯然,和一分倾诉……
      那一日,月章忽然言称是自己生辰,邀城中姐妹同往赏意池边。
      从来未见她提过自己生日,这一天却在姐妹们毫无准备之时摆下如此一会,虽有惊喜之意,更多的却是意外的诧异了。
      见有的姐妹错手无及,或采花为意,或携果为礼,我思虑再三,实找不出可相赠之物。
      转念一想,与月章情份至此,即无蓐节,亦当无妨。
      于是那日我着裙“留仙”,有意为月章生辰一舞,加之自来小城,久未就步,借此一温,彼此姐妹之间当可明我心意。
      生辰之宴,设于晚时,姐妹们点起数堆篝火,人影穿插游动,间杂浪蝶流蛾,秋声清凉,亦是一景致了。
      桑姊先来,与月章一处攀谈,坐望姐妹相逐,月章仿似无比高兴,时而笑若轻铃。
      流水与小雨同来,两人联手为礼,倒是诸姐妹中最为正式的,一方百花铜镜,雕琢甚是精细,再仔细观之,已是汉物了。月章笑而称谢,自鉴不已。流水、小雨便也坐下相谈。
      我观四处红光游影,想若无寒姊箫声吟哦,终是不美,便坐对姐妹来处,静候那人。
      呀,丹夫人来了。
      奔跑嬉戏的姐妹停下,流水、小雨站起迎上前去。
      寒姊,你终于来了。
      我亦满怀兴奋的走去,但容姊、意姊左右相伴丹夫人而外,不见他人。
      阿寒昨日醉酒,受了些风寒,本是执意要来的,但在我劝之下,于家中休息了,我代她向月章妹妹道贺吧。
      我一愕,与姐妹们伴着丹夫人入席,心中实是有些失望。而一边厢的阿兰,更不知此刻脸上作何表情。
      彼此千山万水之人,能聚此小城,唯属宿缘深厚。月章何幸,竟能惊扰姐妹们,此生此世,无足以报。这一杯,敬大家了。
      月章仰头将酒喝尽,在姐妹们纷纷回应之时,却又斟满一杯,向桑姊走去。
      我姐妹之间,唯桑姊你真正历山水沉浮,集我女子志气,今以传说之身而与我等相得,是我辈之幸也。无论岁齿,请饮这一杯。
      月章将酒送入桑姊嘴中,转身又向我轻声道:
      你我二人,自与他人不同,本无须如此,但相知在心,佳酿不及,权当一戏吧。
      她,又一次将臂伸来,与我相交,默视我饮尽,却举盅往流水而去。
      流水用我多言乎?
      她将手中之酒递与流水,又另斟一杯,自行饮尽。
      丹夫人高节亮操,足为姐妹表率;小雨,姐妹间可有不爱者;容姊、意姊,且忝受我一杯。
      在此数位饮完之后,月章却又举盅对月道:只可惜寒姊不能前来,此杯以月光为媒,寒姊那边,能感同醉否?
      至此,月章已连饮十数,醉意熏然。流水之善,姐妹同感。我有一不情之请,不知是否应允。
      既是今日相聚,凡我能及,敢不效力。
      如此我厚颜相求流水为我一舞,可否?
      流水一怔,虽感为难,却当下便起身举步,绕转于火光之侧。
      以我观之,流水虽非此中之人,但意态沉浸于中,手足动处,自然而无謇涩,加之蛾蝶于身周绕转,亦可称得上一时风情了。
      一边小雨朗声长笑,也站起身来,随意拈起一株姐妹携来的海棠,在火中一抹,游走于流水身边。红萤翩翩,粉瓣飘飘,些些粒粒的光点都在流水身周扬洒自如。姐妹间一片喝彩赞叹之声。
      如此风情,我等怎能不附庸为衬。
      丹夫人立起道。容姊、意姊便取出笙笛,欲为二人舞作和。
      且慢!
      月章忽扬声喝止,众人诧异之极地看着她。
      若论舞之一技,除漂泊外孰能称之。不妨请流水与“漂泊舞姬”共舞,岂不妙哉。
      大家静听月章言语,片刻有三两掌声,小雨依然笑声爽朗而退下。
      我正踌躇为难间,流水却脸带红光,向我低头道:
      漂泊姐姐在前,流水何敢弄步。还是让我们静心以观无上之艺吧。
      我看着流水慢慢退下去,那片片火光似也伏低了下去。半响之后,我笑对众人道:今日佳时,都为与月章姐妹情份,不拘谁人,不若姐妹们同乐为贺,且作今夜逍遥。
      在我带领之下,姐妹们纷纷围篝火起舞,无章法之论,乏进退之序,只知沉溺入这忘形狂欢之中。流水乐甚,小雨乐甚,丹夫人亦乐甚。
      而月章,那日更似欢乐无垠,直醉至哭哭笑笑,不胜颠倒。
      篝火渐息,送走不甚放心的桑姊后,我与阿兰扶月章回明楼。待得她终能安然睡下之时,已近天明了。
      我似疲倦已极,起身之际,窗楣之间,秋风晚凉泄入,我,真的是感到有些冷了。
      其后,月章时常约流水来明楼,其意甚不自然,流水也益拘谨。
      那一次,流水来得明楼,我们三人无话可说,只是围桌而坐,任时光溜走,空气凝结。
      直到路过之人小雨无意造访,流水方与之同归。
      于窗前望得二人谈笑而去,月章竟在身后催我追往。
      我抬头望见空中双雁南飞,究是不肯了。
      早知你如此懦弱,悔不该留你在明楼。
      月章坐下,淡淡说道。
      我心下悒郁,独自下得楼来,在城中信步而行。
      时已深秋,不时有黄叶蔌蔌落下,连得天边红日,也似罩上一层薄霜。
      我不觉中走至小城之外,见得那断桥残迹,又观望晚枫顺流而逝,一时很是迷茫。
      而这时,边上却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请问姐姐,这儿是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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