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墟》西蒙斯弗谖

8、第 8 章

　　第二天，姜夫人听说了阿顺走了的事情，她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悲哀，一种挣脱不开命运的悲哀。

　　阿顺曾经住着的屋子是姜夫人的，姜夫人知道，阿顺的遗体肯定是拾掇不起来了，于是她就去帮忙收拾阿顺的遗物。阿顺住的屋子在隔壁，是一间很小的瓦房，姜夫人隐约记得，是以前父亲他们加盖的，年头久了，容易发生故障。但是因着里面住着的是阿顺，是一个以手巧著称的灵活人儿，水井边上砌着新的青砖，那米浆糊上还没多久，颜色还是淡淡的，是阿顺搞的；屋顶上有几处瓦片的颜色与别处不一样，是阿顺几个月前登上梯子补上的；屋子里墙角的地方，阿顺也把裂缝的地方，拿石灰浆仔仔细细地补好了。姜夫人看着屋子，里面是否还有阿顺残存的意识呢？故地重游必会魂断伤心处，姜夫人决定在糖老过来之前提前收拾好，免得惹的老人又伤心。

　　姜夫人把窗户推开，风从床下慢慢悠悠地飘了进来，阿顺的被褥卷儿放在床上靠墙的地方，姜夫人抱起来，放在一个打开的大木头箱子里，又拿出来折叠在立柜里那几件可怜巴巴的麻布衣服，轻轻把它们铺开，仔仔细细地重新叠好。阿顺吃饭的东西，用的生活用具都是破旧的、干净的，几乎不需要过多整理就可以直接装箱了，姜夫人不知怎地，看着就泪盈于睫，又是一种该死的悲哀。收拾到最后，就是角落里放着的那黄油布包裹着的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姜夫人迈着小步走了过去，微微俯下身掀开油布一角，原来是一个爆米花炉子。姜夫人将黄油布连同着里面的爆米花炉子抱起来至床边，认真地拿碎花小绢子擦了一遍，仔仔细细。把箱子盖好，以往和阿顺几个要好的年轻力壮且侥幸在昨天那场飞来横祸中没有受伤的船哥儿过来了，站在门口不愿意进去，他们不想想起任何伤心事情或者见到任何能勾起对往日恐惧回想的事情，这是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姜夫人知道。于是姜夫人把箱子拖到院子里，几个船哥儿七手八脚围上来，抬起箱子往外走。

　　『等等，几位哥儿，那个——那个阿顺最后处理到哪儿去了？』几个人脸色灰败下来，年长一点的那位船哥儿接了话儿：『葬在就码头对面的那个河滩上，炸成一团了，其他部分也找不着了，或者说，其他部分和其他人的其他部分混在一起了，辨别不出来了，除了阿顺，还有好几位哥儿也被炸死了——』似乎有些哽咽，八尺男儿也说不下去了，清清嗓子才又道：『姜夫人，我知道您心善，昨儿个那些不是东西的炸死这么些人，迟早会遭报应的，阿顺和糖老关系走的近，我们没啥需要额外操心的，就是还烦请您多多关照一下糖老，老人家受那么大刺激，我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又顿了顿，『互相关照吧，能活则活吧，活的人再不互相扶持着点，恐怕这日子就是没法过了。』姜夫人点了点头，给这几位衣兜里各放了几个铜子儿：『我把阿顺当自己兄弟看，兄弟去了，我这个做姐的没啥用处，你们嘱咐的我都晓得，也请几位哥儿多保重吧，如若可以的话在墓前代我向阿顺问声好。』几个人相顾无言，只是都在坠泪。『行嘞，那多保重，我们走了。』说吧，几位半大小伙子抬着木箱子出去了，姜夫人一直送到巷口。却说不上什么。

　　等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正好碰上糖老往楼下走，老人看起来状态虽讲不上好，却还是撑得住的模样。姜夫人将那个爆米花炉子交给了糖老，她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形容是恰当的，糖老也没有多问，收下了，手抖得厉害。将炉子拿上了楼，糖老就躲在屋子里不出去了。姜夫人也不想出去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把她死死困住，有点窒息的错觉。中午时分，那些人上街了，姜夫人换上了粗布麻衣，披上孝。她准备好了，结果那些人的目的地似乎十分明确似的，径直地踏着步子从门外过去了。

　　姜夫人心里一阵不妙的感觉，果然不过多久，那震天的哭嚎声便惊得所有人都出来探看。是俞府的人，那些人什么都没拿上，大门里一片狼藉，但是他们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为首的那个黄皮东西不知大骂了些什么，一挥刀斩下了身边那只不断求饶的哈巴狗的头。一堆人马撤退了，众人赶快借着这短暂的机会过去询问。通过哭哭啼啼的老妈子断断续续的叙述得知，这帮人马横冲直撞地进来，四处翻箱倒柜找要紧的、值钱的宝贝，有人冲进了主屋，下人们一个都没担得住，有几个还被刀削去了耳朵、手指。结果那些人一进去，所有人都傻眼了，屋子的三位主人死了，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阖着眼睛，但是身体已经冰凉，脸都似乎肿了一些。老妈子恨恨地讲：『活该这些鬼东西啥也没得到，老娘死也能闭眼了。』她站起来，仿佛最骄傲的胜利者一般，整理好衣服，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一头撞在大门口的石狮子上，又是一阵血。

　　糖老看见了，姜夫人看见了，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座小镇的核心骨——俞家，彻底没了。小镇的魂、小镇人的魂也都丢了一半。所有人都知道，俞老爷的确是有高瞻远瞩的，也的确是保住了自己的气节，但是，这代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呢？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敢回答，人们越发恐惧说话了。那些人要找的东西，俞老爷的宝贝，大家心里都清楚去了哪里，就是俞姐儿走的时候带着的那几个大箱子，是所有的宝物，是所有的俞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