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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战火烧的更近了,仿佛瞬间一般,在去年那个冬天首府被打下来以后,势如破竹一般向这座小城逼近。与此同时,坊间关于那些人的凶残、嗜杀的言语也飞快散播开来,人心惶惶,而因着这惶惶,大家每日都减少外出,更加沉默,不断祈祷,好似这样就能避过即将来临的灾难一样。阿顺这些船工们挣得也少了,大家都不出门,没法生活了。但阿顺这些人也不怨恨,他们理解所有人想活着都愿望,又不敢去怨恨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其实这始作俑者里面包含了多少人,阿顺自己都不清楚,好像所有人都应为这结局承担或多或少的责任。人出门都少了,连着很少改变作息的糖老都减少出门了。只有一个人是例外,就是姜夫人。姜夫人仍旧每日下午,穿戴得十分齐整,优雅地出门,没人干涉她去哪儿,她消失上一段时间,等傍晚时分,就又回到家,进了房间点起灯。

      老爷是对的,军队打过来了,但是方向变了,可能过来还得上些时日,于是人们便开始逃亡,中华民族五千年不绝就是因为逃亡一向是技术很好的。一开始逃亡,出门的人又多了起来,不逃的人听说还能有上些快活日子,抓着紧儿地寻快活,以防哪天死亡突然登门造访,自己还没活够本儿。所以码头又恢复了原有的喧嚣热闹的劲儿。糖老也恢复了日常的生活时间表,阿顺的活儿接的更多了。

      一个照常的晚上,华灯初上,那码头的左数第三盏灯仍旧是忽明忽灭的——之前已经维修过一次,但是看起来还是没弄好。糖老坐在路灯低下,火烧的特别地旺,码头充斥着人们的笑声、小孩的闹声和买卖双方之间讨价还价的声音。船只浮在黑沉色的河水里,密密麻麻,紧紧地彼此挤压着,依靠着。河水中灯的倒影像是从河底下传来的深远的幽光一般,清冷疏离。糖老没坐着石桩子上,他在地上搁了一块油布,盘着腿坐在上面,背靠着石桩子。他深深地着迷于在这种生气勃勃、人声鼎沸的环境里保存着自己的一方天地,既可以认真地看着世界,又可以不被打扰。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拉着一个半大的孩童走了过来看起来是准备流落他乡的了,背着简单的包袱,孩子眼睛里倒映出火苗上下攒动的影子。糖老把刚刚出炉没些时候的爆米花用纸张卷了交给那妇人,妇人把纸筒递给孩子,嘴上忙不迭地嘱咐孩子当心烫,眼睛和手配合着拿出几个铜子儿来放在糖老身边的钱匣子里。糖老笑得很开心,他由衷地享受这种感觉,全心全意热爱生活的感觉。背后一声轻轻触岸的声音,一只船进了码头。阿顺站在船前面,手里握着一根极粗的系船的麻绳,在触岸的瞬间飞快往岸上一丢,人同时轻巧地向岸上一跃,捡起地上的麻绳,用力拉扯几把,将绳环儿套在了石桩子上面。『糖老。』阿顺飞快的到了糖老身边,眼巴巴地望着爆米花机子,以及下面的火苗。所有人都知道,糖老的爆米花是一绝的,尤其是还热着的,是小镇人冬天出门的必备零嘴儿。即使现在已经入春了,但是天气冷,吃点热乎的爆米花仍旧是所有人都心头好,其中阿顺就是第一位。有人说过,阿顺之所以和糖老做朋友就是因为这爆米花做了两人的媒。『回来挺早啊。』『是啊,战事吃紧了,越发地,走不了多远就是前线战场了,这不得避着点嘛。』糖老没说话,把炉子摇的更快了,火苗跳动的很欢悦。阿顺围着火,愣了愣神儿,才又开口讲到『糖老,不瞒您说,我这几日心里又开始不舒坦了。怪不怪?本来那种奇怪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但是现在又出现了,还越发严重起来,莫不是得了什么病?』糖老顿了顿手里的活儿,看向他:『难受?不是之前说想不明白吗?想不明白就别去想了,人一想的多,日子就没法过了。』阿顺却摇了摇头:『不是的,这次不一样的,我感觉有些东西呼之欲出了已经,虽然现在可能讲不明白,也说道不起来,但是马上了,近在咫尺。』

      两个人正说话间,那边又喧嚣起来了。几十辆绿色篷布的大卡车亮着大灯,鸣着喇叭,喷着乌烟一溜儿地停在距离码头不远的地方。阿顺伸长了脖子望了望,人太多了,根本看不清是干什么的,阿顺便起身急急地向那边跑过去,糖老想拉住他,不让他去凑热闹,手里却拉空了,阿顺的大褂在手中划过,留下粗糙的扎手的感觉,糖老心有点儿慌,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如此心慌。阿顺挤进了人群,糖老看不见他的脑袋了。没一会儿,阿顺挤出人堆儿,急急地向这边跑来,到了糖老身边,没待糖老发问就紧赶紧地吐出来了:『我瞧见了,是前线退下来的官兵,是军队,是伤员啊。』糖老张张嘴,阿顺接着说:『应该是要送到后方的医院里去,但是路上人就死了不少了,在这里停下来丢死尸,顺便搞点补给出来。』糖老把盘着的腿伸直,仿佛准备站起来,阿顺却说:『不不不,糖老,你年纪大了,见不得太过于血腥的东西的,那个状况——大家都不好看,您别过去看了。』糖老却没有继续盘腿,反而跪坐起来,眼神飘向那几十辆墨绿色的大卡车。阿顺原地来回踱着步子,焦虑地、不安地在几步之间的范围里来来回回。『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是,是不对的。为什么会这样呢?』阿顺迷茫、困惑,而糖老脸上除却悲痛,还有一丝丝呆滞,这是回忆带来的呆滞。突然的,电光火石之间,阿顺想到了什么,猛地锤了一下拳头:『对了,就是了,我知道什么不对了。』他望着糖老,眼睛里闪烁的是比火还要灼热的东西。『糖老,我晓得了,以前让我一直不舒服的,一直一直压在我心里的是什么了,我早该想到的,小姐明明就在我眼前说过的——虽然不是对着我说的——但是我听到了啊,一字一句,那么清楚响亮,我却还像一个呆瓜一样原地打转找不到出口,找不到方向。』

      现在阿顺已经不是在对着糖老说了,他更像是在对着自己讲:『是的咯,没错,得这样搞我心里才能痛快的了。』糖老有点害怕了,害怕接下来阿顺即将要讲出的、就在嘴边上的话,上天仿佛故意戏弄一般,没让糖老听见阿顺讲了一句什么——或者说阿顺到底有没有来得及讲出来也是一个未知数——天空传来了巨响,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鸣声,糖老在一听到轰鸣声的一瞬间飞快地向前一扑,同时伸出手去拉阿顺,试图拉住阿顺。阿顺却抬头向上望去。几声巨响接连而起,灯在惊心动魄的时候灭的悄无声息。世界一瞬间安静了,没有笑声、没有闹声、没有讨价还价的声音,也没有了大卡车那洪亮的鸣笛声。糖老耳朵里都是轰隆隆、嗡嗡嗡的声音,还有尖细的细若游丝的一个声音。巨响过去之后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几下。河水溅得老高,泼了扑在地上的糖老一身,水冷得刺骨,糖老听见自己的牙齿要的咯吱咯吱响。因为冰冷的河水吗?还是因为在十几声巨响之中,溅到自己脸上的那热乎乎的东西、砸在自己背上的那软绵绵的、却零零碎碎的东西,抑或是一段深沉的难以回首的过去,又或者是对自己这些年来的失望与憎恶?

      糖老不知道了。巨响刚刚停歇,爆米花炉子炸开了,一炉热乎乎的阿顺最爱的爆米花出来了,可是糖老看不见阿顺在哪里。同着炉子炸响的还有从人群中间爆发出来的嚎叫、哭喊,和凄厉的惊叫。一瞬间,从安静的四面八方爆发出如此之多的声音,糖老处在这一片声音的悲惨海洋中间,只有一个念头:阿顺在哪儿去了?爆米花炉子下面的火被炸的四散开来,糖老匍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簇火星,粗砺的石子剐蹭着他衰落的松弛的皮肤,有的地方划出了浅浅的白道儿,而有的地方已经见了血。泥土粘在睫毛上,使得糖老睁不大眼睛,看不清周围。等爬到火星旁边,火星已经快灭了,于是糖老,他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点燃了,撕开了一片黑暗中的一个光明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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